似有风,从湖面吹来。是潮润的风,裹挟着水草和芦苇的清香,钻入袖底,微感肌肤的清凉。风当然是无界的,水也似乎无界,那蒸腾的水雾,绵绵渺渺,去来无迹,有光影在一片绿意里荡漾着。数声翠鸟掠过,剪影翻飞,惊破一湖幽寂。
壬寅年岁末,站在谭小平先生的画作前,惊叹春的气息。工笔,四条屏,题为《翠鸟的故事》,那或翔或集的身影,那或单或双的风姿,让你想见古诗文中的“绿叶含丹荣,翠鸟时来集”“擘破得全鱼,一点翠光去”“振翼修形容,回顾生碧色”。
没人能拒绝这喷涌而来的诗情画意。
我总觉得,艺术的标准有万千条,但最根本的一条是动人。最好的诗歌,应该是读第一遍时,就能给你兴发感动。如读李义山的无题诗、姜白石的长短句,像傍晚雨天走在青石巷里,深一脚浅一脚,身上湿漉漉,心头也是湿漉漉。画作也是如此,在你与她相遇的那一眼,你就被她吸引。这种吸引,不是基于现实利害选择的功利判断,不是基于历史地位等形成的价值判断,而是超脱了两者之上的审美判断,是一种在心里不可遏抑地生长着的愉悦和感动。
工笔花鸟画堪称中国发源最为悠远、传统最为深厚的画种。但这种工细的写照功夫,在历史上的命运起起伏伏,尤其自明末董其昌的“南北宗论”流行后,力倡“云山草笔”式的写意,以致清代几无工笔画大家,尤其无工笔花鸟画大家。只待近代于非闇、陈之佛等高标独立,工笔花鸟才重蔚为大国。
人为地为艺术设限,绝非正道。且不论工笔本身的笔墨价值,只说工笔与写意之间,何尝可以判为两途?一切的艺术,总不能满足于具体的相,总要以意为旨归,此种意,当然是指一种精神、一种情趣、一种意境。笔法或墨法,无非舟也、筌也,固然不可舍舟得渡,当然也不能舍鱼言筌。
摹形固然不易,传神则更为难得。谭小平先生画作的动人处,就在于以一种工细入微的笔墨,表达一种逸兴遄飞的情趣,在诗心与画作意境之间兴会感悟,创造出既逼真又浪漫的花鸟世界。
它是逼真的,那一鳞一羽、一叶一苇,尤其那“有意莲叶间,瞥然下高树”的剪影,凝结着画家体察自然和观察花鸟生命的真切。但它又绝非是写实式的、田园式的恬淡,营造出的是超现实的浪漫,一种因为辽远深邃,而涌动着生命活力的浪漫。这种浪漫,是国学上的深厚修养支持出的视觉造像,它让人想到从楚辞以来氤氲的楚文化意象,有潇湘夜雨,有晓汲清湘,有洞庭波涌,有春江浩荡,既是清丽明澈的,又是雄浑博大的,如一首充满诗性的流动的歌。
辞旧迎新的岁末,在谭小平先生的画前,我的脑海里飘过“翠华摇摇”四字,好像只有这四字,才能表达我感觉到的无限生长之意。那些或隐或现的生灵,在我眼前不断延展,就像整个春天正大踏步地向我走来。
胡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