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机上看海南岛,就是海中央的一块陆地。从成都双流机场出发,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行,当飞机进入琼州海峡,那块陆地就浮现在机翼的前方,若隐若现,渐行渐近,当大地挤开了大海的时候,海口美兰机场就到了。
在卫星上看海南岛,就是海中央漂浮的一片树叶。具体说就是一片桑叶,上面还爬动着一些蚕虫,好像是在觅食,或者说在把玩欣赏。不是我亲眼看见的,是我从神州十五号航天员发回的照片看见的,但我从不怀疑它的真实。
在外星系看海南岛,比如飞行到火星、金星,甚至更远的宇宙探测器上看,看到的就是一个小不点,紧粘在一个稍大一点的小不点——地球的身上;它们都漂浮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中央,可以伟大的存在,也可以忽略不计。
我想,台湾导演吴铬是到过海南岛到过海口的,或者说对海之口海中央有所感悟,我甚至怀疑片中主人公“漫无目的地徘徊了一夜”的“城市街头”,就在海口市。不然,他的微电影《海之口》,怎么会用那么简洁的蒙太奇语言,把海之口海中央的生命隐喻阐释得那么深刻?一个早春的早晨,阳光还在椰林那边,我在晨练的时候,曾经试图模仿片中的主人公,在海口街头大喊,飞奔,希望从中领悟电影的意境,哪怕了解一点点海之口海中央的真谛。喊是抽象的,比如“哦”“啊”“耶”之类,没有具体的指向和内容,就像塞缪尔·贝克特《等待戈多》中的戈戈和狄狄。因为电影没有教我要喊什么、该怎么喊;飞奔也是没有目标的,要说方向那就是大海或海中央,海口只是此刻的出发点。
尽管如此,我并不是一无所获。恰恰相反,我感到收获多多。其中最大的收获,就是加深了对海口的理解、对海中央的理解、对海南岛的理解。
不是庸俗的望文生义。我理解,所谓海口,就是大海之口。它的说出与言语,都与大海有关,或者说就是大海的发声;而海中央是大海的心房、大海的灵魂,珍藏着大海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所有可以讲出和不可讲出的故事。
在我的生命旅程中,曾经有过一次身历海中央的体验。
是琼州海峡。在海南定安的蓉仁福苑买了个小房子,前年春节自驾到海南,乘海轮过琼州海峡,经过一片海。至于那片海算不算海中央我不清楚,我理解的海中央,就是远离海岸,四周看不见岸边的海上位置。船也不小,至少一两百米长,走近像一栋巍然耸立的高楼。这样的庞然大物,反正在我们四川内陆的长江、岷江、嘉陵江等很少见到。乘着这样的大船出海,有一种莫名的踏实。
可是,在浩大的空静中,初登船时的伟岸踏实很快就被击碎。
一切都是渺小的,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包括船和船上的我们。眼前的全部世界,是一色的碧海连天,包括大海和与大海融为一体的蓝天。此时,一个奇怪的感觉在我脑海里浮现,那就是虚无。当大,大到无限,小,小到无限的时候,世界就归于虚无。此刻,你既可以把自己想象得无限小,小到虚无,也可以把自己想象得无限大,大到虚无。因为,在海天一色的虚无中,你本身就融入了虚无,是虚无世界的一个组成;甚至当远处的城市再次闪现时,也误认为是一种虚幻的存在,仿佛晋·王嘉《拾遗记》所记载“俄见琼楼玉宇烂然。”
这个时候,当你再去思考浮世之俗,思考你日常的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利益得失,就会觉得好笑。你的所谓功绩,名利,地位,得失等,放到这海中央还算得了什么。不如放下姿态,把自己当成这海中央的一滴水,一条游鱼,或海天之间的一朵云彩,一只海鸥,任性地存在,自由自在地生活。
当放下姿态之后,刚才被击碎的伟岸踏实,再一次被缝合重拾。
是一条扁平鱼,把我的思维一下引到了海中央的深处。扁平鱼是我随口喊的,完全是以貌取鱼。因为那鱼小小的头,大大的身,又扁又平。人家肯定有人家的名字,只是我不知道。扁平鱼先在海里自由自在地游,庞大的船到了也不理会。它的这种海天之下忘我的自在,很是令人羡慕。可当我正在欣慰它,羡慕它的时候,它却一头扎进了水下。我突然才想到,自己刚才所感知的所谓海中央,原来还只是表面的一维的。真正的海中央应该是在大海深处,不仅离海岸线远,离海天之间海的表面也很远。刚才那条扁平鱼往下一扎,脱离我们自以为是的大海表面,让我一下对真正的海中央——大海深处产生了好奇。
我首先想到了生命,生命的伟大与神秘。我相信,那扁平鱼不是简单地往下一扎,而是回家了。它的家就在大海深处,在海中央。它刚才是浮到海面嬉戏游玩,看天看云看海鸥看过往船只,看够了玩够了就想到该回家了。它的家里还有一家老小,还有一个鱼的族群,有一个生命的世界。然后想到了生命的起源和演进。是阳光和海水孕育了生命。显然,海中央的这个生命世界,比我们所处的世界要早得多,更拥有生命的资历。它们从无机物到有机物,从海藻到植物动物,再到高等生命,创造了包括我们人类在内的整个生命世界。
可以说,海中央是生命的摇篮;而海岛,就是生命拥抱的象征。
浩如星海,是海天之间或海中央的一种引喻。走进海南岛的前世今生,会发现浩如星海般的灿烂辉煌。海洋文明与大陆文明的拥抱究竟有多远,如不是从造山运动开始,这样复杂的褶皱和断裂构造,这样大岛与大海的生成,这样的沧海变桑田或桑田变沧海都是不可理解的。
海口,大海之口,请告诉我,什么是海中央的真正含义。
宋时的“海口”不仅是一个命名,更是创世,是对海中央的寻根。而把家乡的苏轼贬谪到海南,也许就是一种天意的成全,要将这块曾经的荒蛮之地,教化为一块文化的海中央。不信,去认真读一读著名汉学家薛爱华的《珠崖》。作者以边缘地带为研究对象,从历史、自然、原住民、交通等方面,探寻了海南岛从远古直到北宋末年的历史文化流变。其中包括苏轼带到海南的酿酒、种稻、烹饪,写诗,填词,注释(《尚书》),兴办书院,研究古代经典。这一切,播下的是海南从蛮荒到文明的种子。海口“五公祠”纪念的“五公”并不包括苏轼,但那副对联却是针对“五公”之外的苏轼的。“此地能开眼界,何人可配眉山”,既赞美了苏轼,也赞美了为海南文化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的人;而与眉山苏轼并列,则是一种高度。
事实早已证明,越是现代文明,越需要海洋文明与大陆文明的拥抱。
美丽的海南岛,海中央的海南岛,请拥抱得紧些,再紧些,用你们的世纪之拥,世纪之抱,去面对未来世界。
(作者简介:周闻道,本名周仲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汉语写作第一个自觉的散文流派——在场主义的创始人和代表作家。出版文学专著16部。作品收入《大学语文》、人教版高中教辅材料及数十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