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又梦见我坐着高铁,回到我的故乡,我的故土。尽管是在梦里,我仍能真切地感受到故土不息的脉动。
故乡那片土地不方不圆,不红不黑。在人们的印象中,它既没有红土地的温热,也没有黑土地的油亮。
数百年来,一代又一代农人就在那片再也平凡不过的土地上劳作刨食,繁衍生息,默默地接受生命的生死轮回。他们当中,有许多人一辈子都与土地打交道,一辈子没离开过那片贫瘠的土地。他们说:“根就在地里想拔也拔不出来。”
“地者,万物之丰厚,诸生之根苑也。”我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生命的根须就扎进这片砖红壤土地里。生命之初,我最先闻到就是砖红壤土地散发出的“泥腥味”。那时,我并不知道这股“泥腥味”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
和村里许多玩伴一样,我们自小就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摸爬滚打,耕田插秧。我清楚地记得,每次下田插秧,腿上总会洇出鲜血。原来,田里有一种专吸食人血的蚂蟥,它总是趁人弯腰插秧时,钻进裤裆吸血。被蚂蟥叮咬之后,我便萌生了“逃离”的念头。
有一年,村里来了个跛脚风水师,自称擅长堪舆之术,尤其善于为人掐算吉凶,非常灵验。风水师围着丘陵坡地转了几圈儿,不停地摆动手中金色的罗盘。随后,用石灰粉末在坡地上画了一个水牛图案。村里几位壮汉从牛角处开锄,一直往下挖,挖了四丈深,最终挖出一尊栓牛马的“牛鼻石”。跛脚风水师一拍脑门:“上官地下官地,金环穿牛鼻,此地有‘宝’!”很快,村里就请来了一支打井队。乡亲们一窝蜂似的涌向打井处,并用最原始的方式,虔诚地祈祷能找出“宝”来。结果,东南西北全挖个遍也没挖到什么“宝”,只见到一堆堆灰褐色的石头。外来媳妇李紫萌将手中的碎石抛向天空:“地上没草,地下没宝,这二亩贫瘠地不养人哩!”她的话犹如暮鼓晨钟一样,使人警醒。村里一些新农人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来审视祖祖辈辈相依为命的土地。
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天气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此刻,村里许多新农人都萌发了逃离这片土地的念头。趁着暮色未尽,我的童年玩伴铁饼、四狗、翠花、秋菊等便拔腿逃离这片贫瘠的土地。但不知为何,铁饼“逃”到半路又折了回来。
“土地再贫瘠也是命根子!”铁饼牵着牛,依然走在那条贫瘠的乡间小路上。
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一直伸向何屋岭。岭脚下有一块三角地,又薄又硬又瘦,一扒开土壤的表层,底下全是“硬邦邦”的黄泥,人称“破皮黄”。“破皮黄”的周边没有水渠,没有机井,只能靠天吃饭。那一年春季,铁饼硬硬将“一点红”番薯苗“塞进”“破皮黄”的肚子里,结果种出“一点绿”。不仅如此,“一点绿”的表皮还粘满层铁锈一般的斑点,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更奇怪的是有股怪味。
然而,铁饼并不为此而丢下“破皮黄”,一有空闲,他就用木头架子车给“破皮黄”送猪粪、牛粪。入冬后,他又在“破皮黄”身上,埋草木灰、填黑塘泥。
“耕三拨四走旁六遍。”铁饼凭一己之力,硬硬让荒坡变良田,“破皮黄”也随之变成“一点红”。村里很多人都说,铁饼把“破皮黄”看得比娃娃都金贵。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铁饼经常给我捎来自家种的“一点红”番薯。捧着一个刚刚烤熟的“一点红”番薯,手里暖心里也暖。剥开外皮,趁热吃上一口,顿觉香甜软糯。“啊!童年的味道!”我一下回到了那些吃番薯的时光。
“所有的逃离最终只是一场回归。”“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我曾无数次在梦中回到那片熟悉的故土,无数次在梦中听到老燕子的呢喃。
原来,这个我以前拼了命想逃离的地方,如今拼了命想回去,地里每一口井,每一棵树,每一茬庄稼都是童年难忘的记忆。
“带月荷锄归”。在逃离与回归的双重震动下,我果敢带上城里月光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一下车,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泥土气息。我忍不住深呼吸,想要把那掺杂着阳光、庄稼味道的泥土气息全部吸入肺腑。吸着吸着,我突然觉得有一股黄土地的血脉在体内翻滚。清风徐来,远处里传来了突突突的轰鸣声,原来,二辆大型联合收割机正在稻田里来回穿梭,伴随着隆隆的马达声,收割、摘穗、脱粒、碎秆一气呵成。
铁饼用手拨弄刚脱下来的稻穗,剥开一粒塞进嘴里:“粒满,很香。”
“来,锄一下地吧!”铁饼顺手把锄头递给我。锄头上,泥巴尚未干,散发着乡村气息。
我抡起锄头,弓着背,弯着腰使劲地挖。一锄头挖下去,竟挖出一窝蚯蚓,蚯蚓虽然没有骨头,但截成两半仍能爬行自如。我又继续往下挖,越挖,泥土越粘。铁饼告诉我,这些粘泥土里不仅藏着村子不屈的灵魂,还藏着祖先留下的生命密码。
黄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