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滩不像月牙泉,它不是天的镜子,也不是沙漠的眼。它只是随着长江水渐渐远去的脚步,身型渐渐缩小,身躯渐渐低陷,面容渐渐风干,最后呈一片沙洲,如月牙,依偎在小村旁。
母亲看看我歪着的脖颈,收起嘴里嗑着的南瓜子,走,回月牙滩。
记忆中就是这样。村里的大人小孩,谁家有磕着碰着、伤着痛着,都去月牙滩,仿佛在那里都能找到疗伤的药。
入秋,长江水快退到江心,灰黄的月牙滩和江水已经浑然一体,分不清谁是谁。有巨轮响亮着嗓子“呜——”地驶过,江水开始层层叠叠泛金波,人便可以判断,那儿是水,这儿是滩。
“娘,有巨轮!”我儿时般兴奋起来。
母亲看看江心,再看看月牙滩,“不稀奇,你爹如果还在,这条船说不定还是他掌舵呢!听这鸣笛声,驾船的应该是江北人。”我知道母亲思念父亲了,这已经是一种常态。但凡遇到婚丧嫁娶、逢年过节、升学晋职……一切喧嚣或寂静的时候,母亲都会说这句话。她觉得父亲好像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我才不信,听个汽笛声,你还知道船家是哪里人?”母亲笑笑,她清了清嗓子,眼睛追随着巨轮,目光里透着亮,“一把扇子么连连斗斗齐呀么溜溜,这把扇子么哎唷郎买的呀干情歌,郎买扇子么连连花了钱呀么溜溜,做双思鞋么哎唷送郎穿呀干情歌。”
巨轮仿佛听到了母亲的歌声,它威武着身姿,冷漠的背影丢下一段浑厚的“呜”声渐行渐远。
“你看,我说是江北的船家吧!在月牙滩呀,村里那些媳妇们,一辈子都是这样讨信的。你爹和那些驾船的大老爷们听见自家婆娘对歌,他们回应的笛声是两短一长。呜!呜!呜——!”
我瞬间相信了母亲的判断,也懂了她一直超出我许多倍的肺活量。能和滚滚长江水对上歌,能把月牙滩当贴心人拉话话,那一定是村里选出来的泼辣女人。也许是一份荣耀,也许是一份担当,她们在最美的年华忍受孤独,让自己的爷们带着村里的希望,远走天涯。
我仿佛看见年轻时的母亲。她和村里的云香婶、珮之婶……戴着或深蓝或胭脂红的头巾,肘弯里挎着竹篮,竹篮里满是新鲜的白蘑菇。她们在月牙滩上唠嗑,眼睛心不在焉地望向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
“好!就是这里了!”母亲仿佛找到当年的足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子。“其实月牙滩的沙子,哪一颗都是好的,你爹说,要数这赤褐色的细沙最管用!”
我低下头,再次被一片沙打动。
那是极柔软的存在,仿佛来一杯滚烫的长江水,就可以冲一杯口感丝滑的甜品。江风哪怕是最轻巧地经过,匍匐的细沙都会碎着脚步往前追赶。倘若用食指轻轻点一处,沙子就像被挠动了暗藏的心思,慌慌张张借旁边的沙埋藏秘密。
我曾以为,凡是走过,都会留有足迹。信步在这里,月牙滩的细沙却给人不一样的答案。每到一处,在提脚的瞬间,这些沙就欢快地围过来,让人在回首之间,怀疑自己有开“山”的天赋。那些干燥且细腻如面粉的细沙能在极短的时间,以最自然的状态,将人的“8”字型脚印改写成有棱有角有侧颜的长串“小山坡”。
假使碰见一个大“盆地”,那是更有趣的事情。只要用脚在它的最边沿轻轻一碰,稍高出的沙宛如“瀑布”倾泻下来。开始是一道,等这一道使完浑身力气,离它最近的地方,又会形成新的“瀑布”,此起彼伏,不眠不休。它们悄无声息,似沉默的灵魂,在这里挥洒,又在这里埋葬。
“你是随了你爹,整天就知道低头写写画画,这颈椎不疼才怪呢!”她一副嗔怪的样子,“天下的字你写不完,这天下的钱,你也赚不尽,身体还是要注意的!”
我看看母亲,点点头。
她满足地笑笑,转头把布袋的口不停地往下卷,布袋就成了一个椭圆的饼,烙在月牙滩上。母亲双膝跪在沙地,双臂伸开,十指并拢,再一起往怀里扒。等到手心的沙满了,她就“啧啧”地装进布袋。“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这沙,这细腻!这色块,搁老祖宗的话说,这就是金子!”看我不以为然,她提一提布袋的边沿,“就这几小捧细沙,你颈椎就能给治好。”
不管我服不服,母亲就是用那天捎回的沙,治好了我的颈椎。尽管我在那之前,去过大小医院,做过各类拍片检查。
母亲把带回来的沙,按照1:1的比例,再加入食用盐,倒进铁锅翻炒。炒到手抓起盐沙用力一捏,耳朵能听到“咕咕”的响声,她才满意地停下锅铲。她把炒好的盐沙用两个绣花布袋装好,系紧口递给我,“用这个枕着后颈,两个轮流用,不出7天,你的脖颈就不疼了。你爹在世时,都是用这个方法帮村里人的。”
为母亲的这份虔诚,也是对父亲的缅怀,脖子安放在绣花布袋上的瞬间,我闭上眼睛,任热泪咆哮。一股沙土的清香混合着食盐的气息弥漫在鼻尖。布质的绵软很快将一股热流环在我的颈椎,透过肩胛,停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直到颈椎疼痛感彻底消失,那两个绣花布袋里的盐沙一直炽热,那股暖没有消散过。我没有问母亲原因,问了,她肯定会说,问你爹去。
晚上,我又梦见父亲。他指着月牙滩的沙对我说,双儿,捧一把沙回去吧!天冷了,你娘有哮喘的老毛病,搁一半沙一半盐炒熟,给你娘隔着毛背心热敷,这个管用……
刘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