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我喜欢做的事,吃红薯是一件。
从地里挖回来的红薯,拿回家后,只需找一处宽敞些的空地,把红薯散开放置,就能放较长时日,而不必担心它们会霉变或腐烂。每日里,在家中走来走去,看见红薯躺在那里,不以为碍事,也不觉得突兀,只觉得它们是这家里很自然的物品。不似葡萄之类娇贵的水果,不能很快吃完的话,须得找一个妥善存放的法子。喜欢红薯也便是喜欢它的便利妥帖,也就常想着要做一个便利妥帖的人,让旁的人,尤其是这家里的每一个人不必多操心。
红薯的外貌极平常——或圆或椭圆或条状或直接不规则的外形,表皮略显粗糙,既无苹果的光滑,也无猕猴桃的独特,连稍稍可以称道一下的颜色,也因为稍显暗淡而极易淹没在色彩堆里。可是这丝毫也不影响人们总在吃食里找寻它,在不起眼的外皮下,蕴含着美妙的滋味,人们对那外面的皮相,便不是那么在意了。我因此常常把红薯想象为如我等不出彩、不亮眼、不高调、不标新立异、不珍稀难得的芸芸众生,想让别人觉得自己重要,且不管天生的皮囊如何,内里总得有些用处才好。
红薯有一大堆名字,它在东北被叫作地瓜,在别的省份还被叫作红苕、白薯、甘薯等名谓,而在岭南诸多地方,又普遍被叫作番薯。前面那一堆称呼,足可证明红薯遍布我国大江南北,生长得非常之广;而后面那个名字,则可印证红薯的“外宾”身份。据说,红薯起源于墨西哥、秘鲁等热带美洲地域,由哥伦布带入西班牙,经西班牙水手之手带入菲律宾而传至亚洲各地,大约在16世纪末传入我国,数百年生生不息,红薯在我国的种植面积和总产量已占到世界首位。而我自己,在肥沃的田地里挖过红薯,在不大有人经管的河边沙地里挖过红薯,还在较为贫瘠的山坡上挖过红薯。因此这红薯又有了一点好:不挑地力,随遇而生,无论生长何处,质地、外形与滋味无大的差别,我即是我,一以贯之,“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式的矫情,在红薯身上是不存在的。所谓“番薯不怕落土烂,只求枝叶代代传”,我们这许许多多的人,也就如此,不知自己会托生何处,一旦落入凡尘,就认认真真地活成人的样子,安于尘世,宜于家室,努力保持最初的纯朴,即使红尘辗转,仍不改其性,不经意间,透出如红薯般的一缕禅意。
吃红薯的法子实在是多。最平常的,有整个煮着吃、烤着吃;细致些的,有炒着吃、切片煮糖水吃;讲究些的,有做成红薯丸子、红薯发糕、红薯葱饼之类的糕点。红薯还可生吃,小时嘴馋,曾在河边沙地里扒拉出红薯来,在河水中洗去皮上的沙土,就“咔嚓咔嚓”地大嚼,滋味别致。不仅红薯本身,嫩的红薯藤,洗净去丝,爆炒着吃,也是妙不可言。更别说那活泼有趣的“打薯煲”,在天地之间,一群人嘻哈作趣,有泥土的芳香,有柴火的温热,有红薯的滋味,那么丰富的一场欢喜。如此说来,红薯对于人们的折腾,简直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怎样的手段,都有一番好滋味奉上。且还不止于此,据说红薯胜在富含蛋白质、淀粉、果胶、纤维素、氨基酸、维生素及多种矿物质,可预防多种疾病,可说吃下去就是营养,这也正是人们喜欢红薯的一个重要原因。于是也便明了有些人为什么活得平心顺气,他们知道自己不在乎形式与平台,任何一种方式,都可融入生活、滋养身心,他们如红薯一般,用自己的平常演绎一应平常,且尽心尽力。
母亲对我说过,她儿时最困难的时候,试过一年到头只有年三十不用吃红薯,其他时日,好一点的时候可吃红薯粥、红薯饭,否则就是没完没了的煲红薯、煨红薯、红薯干,吃得看见红薯都心里发毛。但是母亲又说,回过头来,她很感激红薯,是红薯让一家人、一村人渡过了难关,“时到时担当,无米再来煮番薯汤”,这当中,有红薯的小物大用,又有人们的生存智慧。“活下来是最重要的,也可以说是红薯给了我一条命。”母亲说。母亲直至去世前,都非常喜欢吃红薯,这也是她与红薯一辈子的缘分了。那么,那些虽不起眼、不显赫的人们,却能在困难之中予人细小的、不足以成为典故、不能够载入史册、而恰恰对受难人而言举足轻重的帮助,都是这么样活在别人的生命里的吧。
此刻,我烤好数只红薯,捧起一只,撕去焦黄的外皮,紫红花心里升起缕缕不浓烈但诱人的香气,忍不住就咬下一大口,一团暖热直窜内心。淡然的平凡、悠长的甜香、妥帖的温暖,这也是人生最原初的滋味了吧?
麦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