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只有在失去时,才知道当初拥有的是何其多,就如我家门前的那片湖。
儿时,家里总没有充足的粮食,夏天新谷还未入仓,母亲便弄些野菜、杂粮之类填填肚子。湖里野菱熟了,她会坐着大木盆去摘。野菱刺多且尖利,个头只有家菱的一半,母亲不怕麻烦,剁了刺将其煮熟,晚上坐在门口的凉床上,一边剥菱角充饥,一边吹着习习凉风说闲话,惬意得很。
冬至后,地里的活儿几乎没有了,年关将近,大队开始调兵遣将,准备捞鱼挖藕分给村民。抽水机日日夜夜突突地响着。五七日后,湖的西边水浅了许多,便有人驾着小船撒网捕鱼,看着大鱼在水中跳跃,岸上的人满脸的笑意。又过了两三天,只有一汪浅浅的水,一众壮年劳力打着赤脚,踩着泥巴去捉鱼。等他们捉得差不多了,围观的我们就可以下湖,在烂泥中乱摸,在枯荷底下的水凼寻找,不管扫荡多少次,只要有足够的耐心,那些钻到泥巴深处的财鱼,总还是有的。捉完鱼后,该去湖东挖藕了,老家湖里的藕又大又粉,不过,就像鱼一样,都归大队所有,我们得等待大队根据每家人口数量和挣得的工分进行分配。嘴馋的我们在傍晚快收工的时候,站在岸上,跟挖藕的叔叔伯伯瞎侃,他们颇懂孩子的小心思,偶尔会趁人不备,丢一节好藕,不过多半是藕尖子或藕头子,拿着小小的战利品回家,说不出的喜悦。
门前的这片湖,名叫锅铲湖。它不仅是贫瘠岁月里的一点小小补偿,而且给我的童年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
夏日清晨,母亲去湖里洗衣服,等在湖岸上的我百无聊赖,找来薄薄的石片,侧着身子,偏着头,左试右试,将小石块掷出去,满心期待石块蹦跳到湖的对岸,遗憾的是石块最多在水面弹跳三两下就落水了。有时,弹跳的石块惊扰了水面悠闲自得的野鸭,使得本就胆小的它们,听到响声后立马将头插入水中,屁股随即一翘,无影无踪。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渐渐被远处湖面翩跹起舞的白鹭吸引了,慢慢忘记了那些可爱的野鸭。红的花上,绿的叶中,白色的鹭鸶,或盘旋,或单腿立在摇摇晃晃的荷叶上。沉醉其中的我,要不是母亲唤我摘荷叶回家蒸馒头,大概会坐一上午吧。
好景不长,许是经历了20世纪60年代的饥荒,70年代初期的人们开始想方设法去扩大耕地,把可以改造的山林,变成了土地。人们接着把目光瞄向湖里,轰轰烈烈地围湖造田。有几个老人曾建言:“这个湖上面是裤子湖,下面是洪湾湖,它们相隔不过三里地,干旱时节,这一大片农田的灌溉可以依赖它;洪涝时候,这三个湖可以储备很多水。咱们这里河田多,含沙量大,保不住水,一旦干旱,咱们拿什么灌溉?”当时,改造良田的热情使人无法冷静思考,曾经一眼望不到边的湖面,经过村民一个冬天的围剿,几乎变成了一口大水塘。父亲说:不听老人言,迟早要吃亏的。
围湖之后,开始几年风调雨顺,新增了水田,总收成的确提高了。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个夏天,多日暴雨,上面裤子湖的水不断下涌,锅铲湖的容量有限,排到洪湾湖来不及,开始漫溢到周围的农田里。距离湖不到五百米的河堤多年失修,河床又有人淘铁砂,小河的蓄水性减弱,没两天工夫就决口了。大地一片汪洋,小河、湖塘、水稻皆不见。等到天晴水退收割稻子,收成剧减。
20世纪80年代初,分田到户,农民的精力终于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释放,各人都忙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其间出过几次大大小小的洪涝灾害,这片湖曾恩赐给人们的种种福利,频繁被人提起,可是大家不知怎么办。挨到20世纪90年代初,浠水县财政拨款修路架桥,曾经残破的乡村公路拓宽了,并且铺上了柏油;石桥终于被时代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结实高大的混凝土桥梁。有人提议:“湖的问题如不解决,铺好的道路迟早会被毁坏。锅铲湖距离河近,河里涨水,还可能累及河桥。不如趁此机会,上面出钱,我们自己出力,把锅铲湖恢复到从前那么大。”
当时正赶上国家大力清修水利设施,加固河湖堤岸,清理渠道。乡里把情况反映上去后,家乡收到了一笔拨款,先是用挖机将上下游的小港疏通拓宽,后让挖机绕着湖面挖了几圈,湖面差不多复原了。
锅铲湖的变化其实只是时代的一个缩影,人们对它的认识,对大自然的认识,甚至对社会的认识,难免会走弯路,好在最终都得到了纠正。
今年夏天回老家,正赶上锅铲湖荷花盛开的时节,百亩水面,星星点点的红白荷花,或含苞待放,或怒放枝头,兀自在风中摇曳,无不娇艳欲滴。
勤劳的乡民,会让我的故乡越变越好。
作者:郭秋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