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的屏幕上,伯母常常活起来。每当她挂着亲切祥和的微笑浮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心中便生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甚至在睡梦中有时也会突然惊喜地叫喊起来。
那时我们家中有两个人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一个是伯母,另一个是爷爷。
爷爷不苟言笑,一脸的严肃。他声若洪钟,说话干脆且不容争辩,族长似的威严使得村里的男女老少都避他三分。跟他在一块,你会觉得气都喘不顺畅。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个“诚”字又排行第三,所以也称“三公诚”。那些教训调皮孩子的父母常吓唬孩子:再不听话就叫“三公诚”来!
伯母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她是村里顶好顶好的人,从没见她跟谁红过脸,她总是笑脸面对所有的人。所以,谁有苦闷总爱向她倾诉,谁家有难,总爱找她帮忙。她从不推辞,也从无怨言。要是帮不上忙,或帮不好忙,她倒会过意不去而生出愧心,好像是她欠了别人什么似的。
伯母最疼爱我。在那几年的困难岁月里,鸡肉是奢侈物,只有到了春节才能吃得上。每年,伯母都会精心喂养一大群鸡,说是要让我吃个够。从腊月廿六开始,伯母每天早早起床,把鸡弄熟了,就去把尚在睡梦中的我摇醒:“乖乖,起来,吃鸡腿罗。”我揉揉惺忪的睡眼,顾不上洗脸,就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坐在大门口美美地吃起来,那模样把邻居的孩子羡慕得口水直流。记得有一年,老师布置寒假作文,写春节感受,我就写了这件事,居然得到老师的表扬,学校还将我的作文抄贴在黑板报上。老师说我的文章“有真情实感,是从自己的心里流出来的。”
那年头,家里靠伯母一个人劳动,种了很多地瓜。肚子饿了的时候,我便和小伙伴们在外面挖个土坑把地瓜烤来吃。可这常常惹爷爷生气,只要爷爷一瞪眼,地瓜可就烤不成了。地瓜堆放在中厅,爷爷多是足不出户,想偷偷摸摸拿地瓜都颇难。尽管肚子饿得发慌,也不敢轻易去冒犯爷爷的虎威。
我颇不理解爷爷为何如此,即便是长大了也还耿耿于怀。爸爸感慨地对我说:“别怪爷爷,爷爷穷了一辈子,所以,每一粒米他都精打细算,每一个地瓜他都要珍惜。”也许爸爸的话有道理,可小孩子肚饿的滋味不好受呀。伯母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在挖地瓜的时候,悄悄给我在外面藏起一些,使我能够避过爷爷这一关。有时候,她还亲自帮我挖土坑,教我如何烤得好。此时的伯母俨然一个大孩子。
伯母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女性,所谓勤劳、善良、甘于奉献等中国妇女的优良品性都可以在她的身上找到深深的印记。为了拉扯孩子,为了服侍年迈的爷爷,她任劳任怨。永远忘不了1974年海南的那场罕见的强台风,把年久失修的老屋刮得摇摇晃晃。伯母把爷爷转移到一个角落里,又搬起木条企图去顶住那堵摇摇欲坠的墙壁,只一刹那,悲剧就发生了,老墙敌不住劲风轰然而倒,砸在她的身上……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弥留之际,她那颇为艰难的嘴里还挤出过我的名字。我那可敬可亲的伯母啊!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起我的伯母,每每至此,我这有泪不轻弹的男儿也禁不住要眼眶红润起来。
作者:蔡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