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养蜂人“笃笃”敲打蜂箱的声音,经常把我吵醒。推开凝霜的玻璃窗,对面山坡金光漫漫,朝阳里,油茶林开了许多白色的油茶花,残雪般挂在枝头。阳光被南山遮挡,造成阴阳两个世界:山上暖阳普照,山下阴湿寒冷,只有在临近中午时分,暖阳才开始光临村庄,浅尝辄止一下,又退回到山坡上。
欢欢家在山坡半山上,他们一家三口居住在一个简陋的砖木结构的徽派民房里,房屋没有天井和马头墙,更没有砖雕和木刻,不同年代的薄砖和青瓦东拼西凑,建起一栋房。铺在门口地上的青石板和搓衣板,是光洁的墓碑以及旧祠堂的石构建,虽字迹模糊不清,却透着曾经的大气与奢华。石头缝和屋檐下种着一些花花草草,嘤嘤的蜜蜂飞来飞去。欢欢妈妈双目失明,大多数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平时都叫她“瞎子”。其实,村里人称呼她“瞎子”并没有恶意,欢欢妈听见人家喊她瞎子,也会爽快地应答。
有一回春天,我随几位同学去山坡油茶林摘可口香甜的“茶包”,顺便走到了欢欢家。
“囡啊,爬树注意,不要跌倒了。”欢欢妈妈个子比一般女人高,头发杂乱,半黑半白掺在一起。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我,我看见她两个凹陷的眼眶没有眼珠,吓得后退了几步。
“你叫什么名字?谁家的?”欢欢妈的声音追着我问。我始终感觉她在盯着我“看”。
“就不告诉你。”我对她的外貌有些恐惧,本能地抗拒。
“哈哈,你不说我也知道,听声音,你是如松的儿子,叫明,对不对?”欢欢妈又问:“你妈妈今年来看过你吗?”
我摇摇头,觉得不妥,回答她说:“她不要我了。”
“不是的,你妈很想你。”欢欢妈也摇摇头,这使我怀疑她是装瞎的。
我朝屋子里瞅瞅,觉得我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就转身离开了。
皖南山区盛产油茶。油茶籽榨出昂贵的食用油,我们自己从不舍得吃,都拿来卖钱。秋天,我跟同学们在半山捡茶籽米,再次经过欢欢家。欢欢家花园似的景象惊呆了我,屋檐下,那些花花草草,已经长出了大朵大朵鲜艳的红鸡冠花和黄菊花。我刚伸手去碰一朵凤仙花,它的种子像一只蚂蚱一样,突然跳起来,吓我一跳。
“明,是明吧?”欢欢妈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太奇怪了,欢欢妈怎么知道是我?我朝屋子里瞅瞅,看见欢欢妈在一个大篾盘里掰茶籽壳。欢欢妈“哗啦啦”拨开茶籽壳,将果仁和果壳分别装在不同的篾筐里,动作又快又熟练,根本不像是个双目失明的人。我应答一声,跨进她的家,因为我看见欢欢趴在一张旧八仙桌上写作业,两只脚悬挂在太师椅上摇晃着。
我对欢欢说,“你家门口的花真漂亮。”
“都是我妈种的。”欢欢合上作业,跟我一起来到门口。她更喜欢那些花。
“你妈又看不见花,种这许多干嘛?”我轻声说。
“我妈种花给我看啊。也给你们看。”欢欢反驳我的话,说,“我妈可厉害了,能种花,还能做饭呢。”
我点点头,很佩服欢欢妈。难以想象,她是怎样搜集花的种子,第二年又是怎么找到它们去播种的。欢欢说,妈妈虽然看不见,但她嗅觉非常灵敏,不但能闻出欢欢身上的野草味道,知道她去哪里玩来,还能闻出每种花的香味。冬天,油茶树开第一朵花,最先知道的不是蜜蜂,而是她妈妈。据说欢欢妈十岁前眼睛是好的,有一次她蹲在地上跟公鸡玩,那只公鸡正在啄玉米粒,以为她抢它的玉米粒,扑上来啄瞎了她的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睛受到感染,后来也瞎了。
欢欢妈又在屋里说话,问我:“明,你妈来看你了吗?”
“我没有妈妈。”我大声说。我不喜欢别人提起我妈妈。家里人都说我妈妈不是一个好人,跟我爸离婚,丢下我不管,并叮嘱我不要想妈妈,长大了更不能认她,这是做人的志气。
“不,你有个好妈妈。”欢欢妈心平气和,说话的声音不大,语速也很慢。我怀疑她是顾虑被我父亲和爷爷奶奶听见。
我不愿听她啰嗦,我当然听我家里人的话,转身离开。欢欢从后面追来,塞给我几个干柿饼:“我妈给你的。”
半山最热闹的时候,不是欢欢家春节燃放烟花和鞭炮,而是霜降节气前后那段时间。那时候,村里许多人都到半山上采油茶籽,大人小孩,还跟着土狗。男人爬树摘,女人在地上捡,大包小包,上上下下,熙熙攘攘。这时候,欢欢妈会招呼大伙进家休息一会,吃几口热茶再摘,跟他们唠嗑。冬天,我们坐在教室里,抬头能看见半山上的油茶树花团锦簇。油茶树下,欢欢妈在门口洗衣服,晒被褥。衣服洗好了,她就坐在那里,陪着衣服和被褥晒太阳。身边的竹竿上,洗过的衣服彩旗般簇拥着她。欢欢妈什么事都懂,太阳下山前,她把被褥收回家,保存阳光的温暖。欢欢告诉我,她妈妈说太阳不是一个火球,而是一个温暖的彩虹隧道,一圈圈套在人身上。我想,欢欢妈的感光世界永远停留在天真浪漫的十岁。
欢欢妈如果一直住在半山,足不能出户,与世无争也是一种安静的生活方式,可偏偏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日,连绵冻雨变成鹅毛大雪,雪线很快就从山顶压到半山。欢欢家屋顶白雪皑皑,青瓦片里冒出炊烟。这一幕跟往常一样,再平常不过了,前桌的欢欢也没发现家里有异常,以为她妈妈又在烧饭。欢欢家的烟越来越黑,越来越大,然后在滚滚黑烟里,突然蹿出通红的火苗,火苗瞬间就吞噬了房屋。这时候,村里人发觉不对劲,知道是欢欢家失火了,才纷纷跑上山救火。端水的端水,砍树枝的砍树枝,全村人齐心协力,将火扑灭。废墟上,飞雪中,余烟未熄,寒冷的空气弥漫着油茶籽的芳香。原来今年油茶丰收,欢欢妈掰茶籽壳,炭火烧了起来。欢欢坐在面目全非的家门口大声哭喊妈妈。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看着她哭。我想,是老天爷觉得亏欠欢欢妈太多光明,所以要用炽烈的火光把她带走吧。
现在,欢欢早已嫁人。爸爸去世后,村里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她说半山是故乡,可留给她太多痛苦的记忆,再不忍目睹。每年冬天,照例还是有外地来的养蜂人在山下放蜂,让蜜蜂采半山上油茶树的花粉。阳光还是跟潮水似的,从山上淹下来,然后又退回到山上。我去看我妈,她偶尔会问起欢欢妈的境况,说欢欢妈人好,而且还很灵光。我说欢欢妈还住在半山,女儿大学毕业,又嫁了个好人家,丈夫身体健康,一家人其乐融融。欢欢妈没事就种种花草,陪着它们开花,晒太阳,非常幸福。
作者:谢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