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我脐带血滴下的金捞坝村的冬天多么美丽啊!
小时候,我满怀喜悦地欣赏着冬天的寒气在我家木屋的窗户上画满的各种图案。很多时候,我从玻璃上能看到对面树林里的桦树、松树、柳树以及房屋旁边堆着的垛草。偶尔也能看到极像动物的图案。我就问:“爸爸,这是什么呀?”
“也许是狐狸。”父亲说:“早晨,我在鸡窝子前看到了狐狸的脚印。”
我们家木屋的门口挂着一个挂历。母亲负责每天撕掉挂历的一页。挂历被撕掉的每一页,意味着父母每天的变老和我每日的成长。有时候母亲问我们:“昨天,我是不是忘记撕掉这个挂历了?”母亲当然在悬悬而望寒假的到来。那样她可以见到上大学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不,不,老婆大人”,躺在炕上,伸着两条腿,铁炉子旁烤着两只脚掌的父亲道:“除了你,我们谁都不敢动那个玩意儿。”
后来,我们家有了两个铁炉子。一个是迁徙到夏牧场时专门烧木柴的长方形铁炉子;一个是冬天在冬窝子烧煤的圆柱形铁炉子。两个炉子都是铁皮匠做的。夏天,从森林背柴火是我的任务,冬天的煤当然由父亲负责提供。
我们家木屋前的溪水一到冬天结冰如镜。下课回来后,做完作业,我跟全村的孩子们一起去滑冰。有时候,从冰底会溢出溪水。滑完冰,回家时,我们的裤子上结冰,一直到膝盖上。如同小腿上套上两个烟囱,走路“咔嚓,咔嚓”作响。
“来,儿子。”回家后,躺在炕上的父亲叫我:“两只脚一定湿透了吧?跟我一起烤火来。”
我看到了父亲小腿上的一个小疙瘩。
“爸,这是什么?”
“这是兔子的髀石(蹄腕骨)。”父亲道:“如果小时候吞下兔子髀石,长大后将会能成大力士,髀石则会从胳膊上凸出;如果能成为诗人或阿肯,髀石会从腭上凸出;如果是健步如飞的人,兔子的髀石就会从小腿或大腿上凸出。年轻的时候我吞过一只兔子的髀石。”
“爸,我也吞下一个怎么样?”我问。
“看你这个样子,兔子髀石永不会从你的任何部位凸出。”
我发现父亲在脚掌和膝盖上抹着一种液体。
“爸,这是什么东西?”
“哈熊油。抹在脚掌上能排寒祛湿。”
“给我也抹一抹。”
“不行,你还年轻。将来像我一样老了就可以抹了。”
我上初中那年,我们家搬到了县城。从此以后父母就告别了陪伴自己多年的两种铁炉子。我进入大学大门那年,只好失去双脚烤火习惯的父亲,开始在手上抓了拐杖。但是,他的动作还是那样灵活,只站起来时依靠拐杖。父亲走路时我发现,他根本就不使用自己用桦木制作的长木棍。
上大学期间,我为了减轻父母的经济负担,在学校里多次举办计算机培训班,有了一定的收入。一次,去乌鲁木齐二道桥(现在的国际大巴扎),给父亲买了一个拐杖,给母亲买了一双胶套鞋。因为小时候我总听到,父亲准备下山去供销社时,母亲叮嘱他要给她买来胶套鞋。我现在想,在深山那些艰苦日子里,整天脚不停蹄地干家务,母亲的胶套鞋会容易破烂。
“我看啊,”父亲对我说:“用竹子制作的这个拐杖的底端会容易磨烂。不过弯曲的把柄抓起来还挺方便的。”
“这个拐杖很适合您,别弄丢了哦。”我说。
“儿子送给的礼物我能丢失吗?绝不会!”听父亲口气,他很喜悦得到了自己孩子送来的礼物。
父亲去世前一周,来了我们家。“孩子”,他声音有些颤抖着说:“这个拐杖我还给你吧。”
“爸,为何要还我呢?这是属于您的。”我好奇地问。
“现在不走远,没必要拿着拐杖。”
“逛街时可以拿着呀。”
“上公交车拿着拐杖很不方便。上次不小心碰了一下一位妇女的裙子,她把我臭骂了一顿。”父亲又开玩笑说:“孩子,以后你老了,拿这个拐杖的话,上公交车可要小心哦!”
我笑了笑。
父亲找铁皮匠,在底端套上铜管子的拐杖,现在就在我家放着。
我每次看到形状如同问号的拐杖,情不自禁想起一个沉重的问题:我给父母兑现做孩子的使命了吗?
也许,我会把这个拐杖留给我的儿子!儿子将会留给我的孙子……
作者:哈吾斯力汗·哈斯木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