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天地间,长河不尽流。2024年12月28日,是沈从文先生诞辰122周年的日子。谨以此文纪念先生。——题记
从文天地间,长河不尽流。
人生长河,岁月静好;生命流注,无有阻隔。
也许是一种巧合,也许是一种使然,很多作家的一生都是与水结缘。汪曾祺就说过:高尔基沿着伏尔加河流浪过。马克·吐温在密西西比河上当过领港员。沈从文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二十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二十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汪曾祺自己,怀想的又何尝不是一个“水做的高邮”呢?他坦诚地说:“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我是在水乡长大的,耳目所接,无非是水。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的作品风格。”于是,我甚至断想:作家往往都是水质的,水行千里,精神之河汩汩向前。
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外一时另外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沈从文做到了。他的《边城》《长河》《三三》《萧萧》《贵生》《丈夫》《湘西》,他的《湘行散记》,他未完的《从文自传》……他以“乡下人”“边缘人”自谦的态度和诚恳,他如水一般柔软和强韧的文字,还有他作品中彰显的独特性、地域性、和谐性和人性之美、生命之思,以及他总是不断地在修改、完美着自己的“习作”……正是这样,他和他的作品正一步一步走向世界,岁月流传,墨香依然。
尽管今天看来,这一切都是那样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可是,好友巴金在后来的忆文中说,他隐约感觉到沈从文微笑背后的痛楚和孤寂。
先生把名利看得很淡很淡,后来他却声名鹊起;先生从不欠别人什么,别人却总是觉得欠他很多很多;他不求闻达,闻达自至。大家都知道,先生作品的魔力和精神的影响是望尘莫及的。
是的,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他没有消沉,从不肯浪费时间。他当讲解员时,无暇用餐时,常以饼干充饥。一个人在那冷冷清清的博物馆里,在那灰尘扑扑的故纸堆里,专心致志,废寝忘食。据不完全统计,他一个人清点文物达80万件之多。一个人在“风雨交加”的傍晚,形单影只,去往琉璃、东安市场、隆福寺一带,收集和鉴赏文物。如此,一干就是30年,一系列研究中国文物的学术著作填补了一项项空白,如《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明镜》《龙风艺术》等。尤其,他那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对于中国文化史研究来说,无疑如日之辉、乾坤之水。
在那样的年代,只有他,把时间看得尤为金贵。“不要浪费时间。”他对自己说,也对朋友说。对老朋友也是如此,他不止一次对巴金说,对靳以说,对萧乾说。有许多得到他帮助的青年才俊去他家里,离去时,他也总是不忘叮嘱一番:不要浪费时间!然后,微笑着看着他们一个个远去。
后来,情形愈来愈不好,没有人再敢去他那里。他和整个世界隔绝了。他仍然牵挂着他的朋友们,一封封长信捎带着他的关心和祝福,传达着他的平静和信心。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沈从文的去世,出奇地平静,报刊和广播上都没有片言只语。唯一能找到的,是当时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一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讣告:沈从文同志因病于1988年5月10日晚8时35分在家逝世,享年86岁。为尊重沈从文同志生前愿望和家属要求,丧事从简,不举行任何悼念仪式。特此讣告。
沈从文走了,如水一样,复归平静,无声无息。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还是有很多人不约而同地赶到他的家里。看到他躺在那里,像熟睡一般,十分平静。每个人手中拿着一朵月季,走到老人跟前,缓缓地行礼,然后将一朵一朵的月季花平放在他的身边……霎时有一种幻象:老人与花好像是浮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地向岁月深处流去。
回光潮流。他应该记得沅水上的水鸟、水鸭、渡船、吊脚楼,他应该不会忘记家乡的水牛、水碾、水车、水桥、水磨,还有那碧澄的水,葳蕤的山,善良的老船夫,情窦初开的翠翠,忠诚的老黄狗,甚至还有落水为妓在船上“做生意”的女子……更有一个水汽氤氲在天地间的艺术世界——“贵生在溪沟边磨他那把镰刀,锋刃磨得亮堂堂的。手试一试刀锋后,又向水里随意砍了几下。秋天来溪水清个透亮,活活地流,许多小虾子脚攀着一根草,在浅水里游荡,有时又弓着个身子一弹,远远地弹去,好像很快乐。贵生看到这个也很快乐。”
先生看到这一切,一定感到特别亲切,一定兴奋不已,立马会情不自禁地赞叹:“米(美)极了,真米(美)呀”!当然,这时,他那惯有的“乡下人”的微笑,一定会洋溢在他平和的脸上。
是的,他笑了,还是那一如既往的微笑,似那般地童心未泯。保留一颗纯真的童心,再大的风雨终将会过去,再黑的夜晚终将会迎来黎明的曙光。他温和地笑,来自那个世外桃源的边城,来自一个个水边的村落,来自一个个水上人家,来自吊脚楼上一双双水灵灵的眼睛。所以,他笔下的人物,总是那样安详,和谐,善良。
水中着盐,饮水乃知。事实上,他到大都市待了快60年,他还像一个纯粹的乡下人。他离不开他的乡下,他忘不掉那一个个可触可摸、可爱可怜、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乡下人。
先生很坦率地说: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
乡下人自是不同于一般的文人雅士。先生在一首旧体短诗《漓江半道》中是这样地描绘:绿树蒙茸山鸟歌,溪涧清润秀色多。船上花猪睡容美,岸边水牛齐过河。难怪,当年有人大加赞叹,说以猪、牛入诗,且诗情画意,前无古人呀。不过,我读起来,却还是读到先生的童心、纯净和美好。当然,还有一份浓浓的思乡情。也许,先生在吟咏间,真的是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潜入了梦中的故乡。
超然绝尘想,寄怀水云乡。诚如他的学生汪曾祺所说,沈从文一生没有离开过他的湘西,日思夜想他的沅水,与水流长。1982年,伴着春天的脚步,已是八十高龄的沈从文最后一次回到家乡。他和乡亲们顺沱江泛流而下,一路看不够岸畔的水碾、吊脚楼和满目的青山。上岸后,微笑着的他与夫人张兆和立于水边合影留念,久久不忍离去。
此时,我的心情,正如先生在《湘行散记》中写到的一样:“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忽然彻悟了一点人生。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上,新得到了一点智慧。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
数年后,先生水随天去。
乡里后学颜家文在香港的《大公报》上读到先生逝世的消息后,立马给张兆和写了一封短信,信中说:“沈先生的去与他的来,他的一生都是和谐统一的。在这个世界上,他从来就无意于争求什么,无意于喧哗什么,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业。他得到的是最多的……”
先生是什么?是水芝,水仙,水竹。水有水德,先生如是。
水是什么?《说文解字》有注:“水,准也。北方之行。像众水并流,中有微阳之气也。”
现在想来,先生一定是早有所感、早有所悟,心如明镜、心如止水。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水远山长,秋芳草又生,长河不尽流……
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