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来了。甜甜的风,把大地一天一天地吹凉。我站在风里,任凭秋风掠过我的皮肤,丝丝的寒凉渗入毛孔。风里混有桂花香,藏有稻花香,还有站立在菜园篱笆墙里的甜高粱。这是逝去的童年里的事物,是甜甜的记忆。
儿时,老家的村子里,有几十户人家,哪家的孩子没有一个甜美的童年呢?好吃甜,是每个孩子的天性。吃着吃着,嘴就吃刁了。常吵着闹着要吃糖,仿佛糖才是童年的色彩,没有糖的童年是暗淡无光的。村子里,桃是甜的,梨是甜的,李子是甜的,枇杷是甜的……这些水果都是自家栽种,全是纯天然的绿色果实,吃着甜,嚼着香,放心着哩。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的故乡里的人们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家家有果园,有菜园,有田地。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陶渊明诗里“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场景,在生活中原原本本不折不扣地复制出来,粘贴在山窝里。
当然,除了这些自家生产的甜食,就是商店里的水果糖最受小孩子们青睐。水果糖,一角钱就可以买到十颗,甚至更多。颗颗水果糖都腆着一个大肚子,剥开彩色的糖纸,露出白白的糖,多么地惹人馋啊。童年里,连这样的水果糖都很难吃到,更不用说各式的饼干了。听母亲说,小时候,我第一次吃月饼,还是向别人讨要了粮票,又花了钱,才在供销社买到。现在看来,这是一件多么寻常和微不足道的小事,母亲却不知在我面前念叨了多少回。可见,这点甜,在她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甜高粱,是菜园里的点缀。春天,柔柔的风拂过大地的时候,便需抓紧下种,秋天才会收获一大蓬甜高粱呢。种甜高粱有很多讲究,土地要肥,且不能施用化肥,否则便不甜,只中看不中吃了。甜高粱秆子粗、节子长,光滑且绿得发亮。夏天里,阳光充足,是甜高粱长个儿的好时候,正如人的青春期一样,不知不觉间,挺拔得老高。甜高粱的叶子,似玉米的叶子一般,长而宽阔,努力地向外舒展,竭尽所能地把阳光里的甜收集起来,输送到高粱秆里面储存起来。仲秋时节,等甜高粱的头顶上抽了穗子,结了高粱籽,如茅草花散开,籽粒逐渐变红的时候,甜高粱就已成熟,可以吃了。
一棵棵壮实的甜高粱,是故乡的甘蔗,是童年苦涩生活中难得的一点儿甜。
用镰刀砍下一株甜高粱,扯下叶子,将高粱秆一节一节整齐地切下来。拿一根,放在嘴角用牙齿慢慢地撕。撕去光滑而坚硬的外壳,再浅浅地咬一口,细细地嚼着,深深地吮吸,甜甜的汁液就渗进嘴里,缠绕在舌尖上。这种甜是天然的、纯粹的,是来自阳光的恩赐和馈赠,就像来自妈妈的爱,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一样。
现在的许多小孩子,因吃多了甜食而长得胖墩墩的,正如得到了妈妈过多的溺爱。而我们小时候,连吃到甜高粱都是极大的奢侈。老屋边近的土地是金贵的,得种玉米,玉米才是主粮。只有在菜地的边角,才有可能种一些甜高粱。菜地里有红的、绿的、紫红的辣椒,有臃肿的大白菜,有分叉的莴笋,也有藏在地底下的胡萝卜、白萝卜。丝瓜、黄瓜、扁豆、四季豆爬在架子上,成天在阳光下睡大觉。谁都不肯给甜高粱让出一点儿土地来。
前不久,亲戚带来一小捆甜高粱,说是自己家里种的,可以怀怀旧,把童年丢失的甜找回来。本就苦涩的童年,经过时间的过滤,糖分几乎完全走失,哪还有能找回来之理呢?由于牙痛的缘故,我有十多年不吃甜食了,看到一根根诱人的甜高粱,还是忍不住想尝一尝。
秋真真切切地来了。淡淡的白云在头顶上飘浮着,风儿一吹,散去了。白云下,是我的故乡,是我童年的村子,是大片金黄的土地。老屋里,常年住着我年逾古稀的父母。入夜,月光漫了上来。我在异乡的土地上举头望月,仿佛看到了我年迈的父母,看到了地角边一蓬长势茂盛的甜高粱,在风中翩翩起舞呢。
秋天的甜高粱,依然是一个念想。吃与不吃,都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