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进养老院已经近五年了,五年时光里,她由最初的不适应,到现在的安然生活。这个变化令我们都很欣慰。我家四姐妹都只有一个孩子,待我们老去的那一天,我一定会选择去属于我的“幼稚园”,做一个不吵不闹、安静生活的老小孩。
星期五的下午,抽空去看母亲,走在养老院熟悉的路上,在初冬的景致里,我的心更多的是平静。因为还有母亲在,养老院像是我的另一个去处。也许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心里默许着,有妈的地方,就是心灵的去处。我很庆幸,在冬天暖阳的照耀下,我能拎着煲好的汤,去看母亲,她还能好好地喝一碗我亲手做的汤。
干净的房间里,母亲和同伴看着电视,一见到我来了,母亲立刻欣喜地站起来。其实“立刻”一词,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奢侈品”,她毕竟中风两次,她的“立刻”是一种笑容。我将汤分给她和她的同伴吃。待她吃好后,我们聊了许久,然后准备回家。
临走前,母亲突然冒出一句:“那我去窗户前看你!”她显得那么不讲理,又带着几分小孩似的淘气。
“妈,这么冷,你不能去!我回家了,你看不到我!”我打断母亲的话,有些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这家养老院条件不错。母亲因为身体极差,需要24小时监管看护。我们都在外奔波,不能总陪在她身边。五年的时光里,我从母亲最初离开时的黯然神伤,现已变得坦然——母亲在这里生活得更好,得到更周到细致的照顾,她会活得很久很久,就像替父亲活着一样……
我匆匆忙忙下楼,在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母亲已经推开了一扇窗,窗户后是她那张苍老而茫然的脸……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看清我,她的眼睛很久之前就得了白内障。而我,在她的视线里,也许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我想起三年前的一个冬天,休假的大姐准备接她去黄石,听到消息的她,兴奋得像个孩子,多次站在窗前眺望,待我们想接走她时,由于在窗前吹了冷风,她脑血管收缩,又再度中风。
走出好远,可我还是忍不住回头,透过树叶重重叠叠的影子,母亲的脸还定格在窗户前。
站在夕阳里,有冬天冷冷的风刮过。等车的我,心底五味杂陈,在暖的感觉中,有几许心酸、自责、无奈、伤感。我驻足在余晖中发呆,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人生仿佛一支不断传递的接力棒,一幕幕的往事在这冬天的黄昏里,犹如一部部老电影在我的脑海上演。我承认我的伤感有矫情的成分,这与我的性格使然——有什么去处比养老院更适合我们的老年呢?我们住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每一间房门每一个卫生间的沟沟坎坎,都会给老年人带来危险。年轻人的身上,有太多责任与负担,我们必须去外面的世界打拼。我由衷希望有条件极好的养老院,那里有专门的护工,有一群兴趣相同的老伙伴……
想起我的外婆,那时,年幼的我同母亲从外婆家回家,外婆总会站在村子的坡顶上望着我们,望着我们一步步离开,然后在彼此的眼里,成为一个小黑点,直到消失不见。重男轻女的外婆,常常让母亲不满,争吵着的母女,活像一对仇人。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再也不回这个家,这个家她也照顾不了。然后拉着我就走,待我们走得远了,我和母亲偶然一回头,发现坡顶上还是有外婆的影子。很多年过去了,我难以忘怀那个影子,我坚信,即使我的母亲不说,她也更清楚地记得那个影子——母亲的影子。
多年后的这个黄昏里,我又有什么理由伤感呢?那时每个星期,我们几乎都会回家探望已经搬回村里居住的父母。家里每个周末都像过节。待我们离开时,父亲母亲来不及收拾碗筷,送我们出门,看着我们的车子启动,跟在车子的后面,挥手,远远地还传来嘱咐的声音——多穿衣,别受凉……总有许多事情,成为他们心头的担忧与牵挂。那时我们与父母的距离,是周一与周末的距离,是四十分钟车程的距离。后来,父亲与母亲也有了距离,是生与死的距离。我与父亲相见时,那是梦里依稀的影子。
我的孩子不知是否会感应到,这个冬天的午后,他随一群同学,穿过林荫道,消失在大学宿舍拐角的那一刻,我的目光像蝴蝶一样落在那扇窗户外面,然后,忍不住泪如雨落……
在这冬日的黄昏里,百感交集的我,目光越过重重岁月,越过属于我们四代人的时光,翻阅着属于我们的故事。
站在窗前,我会想起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日子,一个共同的关于爱的故事。
作者:刘秧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