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围成的巴掌大空间里,油、盐、酱、醋、水、酒、烟,针头线脑,杂七杂八,被我打点成拥挤的杂货铺,缩在小巷拐角的墙根,有些年头,有些简陋。“小卖部”算是街坊对它的雅称。
搭帮小铺,左邻右舍,街头巷尾,进出小民、小职员,大都成了老主顾。曾试着从商贩角度,理解厚德载物的现实意义,是如何使附近生人变熟人,过客变顾客。因此,为周边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义务收个快递,临时存点物什,换些零钞,指下路线,甚至陪聊,都是日常必修课。问铺里收益几何,我长年开大型超市的张同学,说自己年赚几罐奶粉钱。照此类推,小铺也就年入一壶白开水。你不禁同情心油然而生,起早贪黑粘在这里,不就得个寂寞?倒也未必。以早晨“一台戏”,晚上“一场会”来看,就无需担心无聊,还受益匪浅。
清早开市,送学归来的大妈大姐,或拉着购物车,或提着购物袋,陆续围聚于小铺门口。家里正缺醋少酱的,会顺带在这捎上一瓶。高矮胖瘦,站的坐的,女人一扎堆,好戏便开锣。你一言我一语,人间烟火张口就来:菜价涨跌,烹饪技巧,照看孙辈心得。也有目光游移者,顾盼左右,神秘兮兮与人耳语。她们的话题,有道不尽的世事人情,家长里短、生老病死里所包含的愉快、担忧、羡慕、鄙夷等表情包,在她们脸上生动地自由切换。若碰到能干婆在市场拣得便宜来,更要炫耀成果,难免又引来路人叽叽喳喳一番品评。
每晚“例会”是重头。画风由清晨柴米油盐点燃的袅袅炊烟,突变为世界大事引爆的纷飞硝烟。参会者多为散步回来的大爷大叔,议题永远是家国天下事。有情绪激昂、唾沫横飞的愤慨,有指点江山、踌躇满志的得意,也有忧国忧民、痛心疾首的激动。一介百姓命,瞎操天下心,实属可爱。会上各种思想猛烈碰撞,擦出智慧火花,让真理越辩越明是好事。怕就怕两个意见相左的高人,都认为真理站在自己一边,争得脸红脖子粗,谁都不服谁。为了不使“真理”为难“真理”,友情为难友情,我只好自己为难自己,高调吆喝一声:“哦嗬!不早了。”用提前收摊的撒手锏,终止可能失控的争论。
小巷深深,人来人往,举手之劳,往往能暖他人,悦己心,一举两欢,何乐而不为!某日一熟客,用现金换我向他微信转账,欣然应之。怕人笑话自己小心眼,故未当面验钞。事后发现其中夹张假钞,后悔要了面子输了底子。虽不至于用“居心叵测”去形容这样的人,但总觉得他还不如孩子真诚。比如过路的小学生,礼貌地向我借一二元车费,说下午还,绝不会拖到第二天。不过给小朋友借钱,我掌握一个原则,凡直呼“爷爷”者一概不借。单挑他们以貌取人的毛病,瞧着双鬓染霜就要凑上来当孙子,我的年龄不许我答应呢。守铺的庸常,最是让我见识社会这口大缸的魔力。有人进去初心不改,表里如一;有人进去如八戒照镜子,里外不像人。
巷陌交通,本不适合汽车通行。偏偏有司机不讲“司德”,爱走捷径,霸蛮又霸道。两车对向行至狭窄处,彼此僵持不让,好像本尊开的是没有倒挡的飞机。羊肠小巷患上“肠梗阻”,我通常会毛遂自荐,充任交警,一番指手画脚。看各色车辆左右进退腾挪,鱼贯而去,过瘾。遇技不如人的司机无法动弹,我还得客串义务代驾。其实生而为人,在生活这部实景大剧里,谁不是人生舞台上的天生演员?不管演主角、配角,还是演路人甲,每一场精彩谢幕,都来自全力以赴。
时光倥偬。悠悠小巷,不改人间烟火色,在晨光暮色里延伸沧桑;小铺偏居一隅,在春去秋来里徒添斑驳。细数流年,我于陋室深巷,每个化繁为简的日子,注定成不了气候。每天毫无仪式感的一箪食一瓢饮,像马鞭草样贴地生活,也未必是我的全部。愿为三角钱起身,不因五斗米折腰。迎来送往之余,读书写字,感悟生活,人不堪我忧,我且自得其乐。
如果说车水马龙的阳关大道、鳞次栉比的楼宇森林,是一座城镇外在的、即便站在远处亦可见的身躯和形象,那么一条条连通大道与广厦之间血脉似的幽巷,就是深入这座城池心腹、需要近距离才可感知的温度和气息。
陷入其中,有眼前的苟且,但凡转身,是不曾见过的远。这样的选择,在人间,或许只一条简巷就够了。红尘兜转,唯山河壮胸怀,阡巷抚人心。活在市井里的人,不管命途一帆风顺,还是逆水行舟,任岁月蹉跎,其生活轨迹之上,总要存藏几重要么曲折要么笔直的巷落来深爱,这辈子才算得上完满。这样的小巷,也许早已跌落在久远的记忆里,无暇拾看,只在某天某个巷口的抵达,才可能揭开时光的井盖,蓦然望见沉淀在光阴深处的阡阡巷陌,清晰到让人怦然心动。
作者:彭发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