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苦，父亲参军复员回家后去外地打工，却在他上小学时因一场意外离世，母亲一直没有再嫁，只守着两间瓦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他家没什么亲戚走动，经常来家里的，只有一个表叔。
他家住在一个小山村，村里全是矮矮的绿色丘陵，以前生产队的时候，都种上了绿油油的普洱茶。后来分田到户，他家分到了几亩茶园和3亩多的水田种水稻。茶园和稻田就是他的学费来源。但他最怕每天去采春茶了，早上雾水多，山上蚊虫也多，他和母亲一大早出发采到中午，中午的太阳又晒得人发晕，采回的茶叶还要在大铁锅里反复炒了晾干拿到镇上供销社出售。幸好，还有表叔。他记得，表叔往往就在每年清明前采春茶的时候溯水而来，高高壮壮的表叔坐着渡船，从邻市坐小渡船沿着江水在群山中逆流而上，到了镇上的渡口，再走几里山路到他家，表叔每次来，必捉有几只鸡和几斤猪肉，还有一大把他最喜欢的花花绿绿的糖果和饼干。
晚上他和表叔睡在一张床上，他喜欢靠着表叔的胸膛睡觉，关于父亲的记忆日渐模糊，从小缺少父爱的他臆想中将表叔当成了自己的父亲，抱着表叔睡觉的夜晚睡得格外香甜。天刚麻麻亮，他就被表叔叫起床，洗漱之后和母亲一起去自家的茶园采茶，母亲和表叔在茶园里有说有笑地采着茶，太阳出来的时候已经采了满满的一大担茶叶。表叔担着茶叶在山路上健走如飞，回到家后将采来的新鲜茶叶用簸箕在阳光下晾干水分，将茶叶放在热锅中一把把翻炒，出锅后把炒好的茶叶撒在簸箕里，这时母亲待茶叶冷却后将茶叶揉搓至变成干茶叶的样子，然后放在通风干燥的地方晾干。这样采茶的日子一般要10多天左右，最后表叔挑着晾干的茶叶，带着他和母亲去镇上的供销社，排队将茶叶换成钞票。表叔一直待到帮助他家把水田插完秧苗才走，母亲叫他送表叔到村口，那里有一棵杨柳树，一棵古松树，还有一块叫“下马桩”的石头，据说是古时候拴马用的，表叔摆摆手说就送到这里吧，到了你家收割水稻的时候我再来。“你学习好，这是奖励你的。”表叔塞给他一个红包就走了，只留下一个越走越远的背影。
农历六月阳光猛烈，要割禾、耕地，还要插田，真是累死六月牛。表叔又乘着渡船带着鸡和猪肉来了。表叔背起打谷机就往他家的稻田跑。正午的时候，太阳越来越大，大田里的水稻也割完了，他拉来了家里的28寸自行车，表叔将几包稻谷扎在自行车后凳往家里踩去。
父亲已经长眠在家对面的山头好几年了。寡妇门前事非多，他想起村里人悄悄对他说的表叔和母亲的闲言碎语，他想，如果表叔是自己的父亲，其实也真不错。但他知道这个真是闲言碎语而已，表叔每次来都是和他一起睡，他其实开玩笑说过希望表叔来了就不走了，他愿意当表叔的儿子。表叔躺在他身边，好久没有动静，一直到表叔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才听到表叔轻轻地说：“其实我一直将你当儿子啊，你读书好，一定要为你爸争口气，以后上大学我供你读书。我和你爸是战友，我这条命是你爸当时救回来的，可是我也有妻子儿女啊，我妻子也是好妻子……”他躺在表叔身边装睡，一动也不敢动，可是心里突然弥漫起不明的情绪，眼泪流了出来。
割完水稻后是耕地和插田，每年当稻田里秧苗青青的时候，他知道离别的时候又到了。母亲照例叫他送表叔到村口。那一年表叔突然在村口对他说，打算叫母亲砍了茶园的那些茶树，种上柚子树。原来，表叔在路上看到隔壁村有些柚子树结了许多柚子，他询问价格，觉得比种茶树划算多了。表叔叹了一口气，说：“你已经读初二了，如果你们觉得行，我可以帮助找柚子树苗。”
他回家就和母亲说了，母亲沉默了好一会，说每年这样辛苦你表叔来帮助采茶叶确实不好意思，那就砍了吧，柚子树我以前也种过，料理不难。不久之后，他和母亲砍了茶树。村民都以为这一家人疯了，表叔知道后，匆匆带着柚子树苗来了，一起挖树坑，帮助他们种下青青的柚子树苗。不过他发现高高壮壮的表叔竟憔悴了许多，也沉默了许多，挖树坑的时候母亲挖得比他还快。母亲问表叔怎么了，他说没事，一直坚持把柚子树苗全部栽种完成。当他又一次送表叔到村口的时候，表叔突然用力地抱了抱他，低低地说：“明年清明的时候，如果我没有来你家，到时你告诉你母亲，说你表嫂对我经常来你家有点误会和意见……不过无论怎么样，你读书的钱我会给你的……”他的脑袋乱哄哄的，闭着眼睛不知说什么，表叔紧紧地抱紧了他，身体竟有一些颤抖，他的肩膀不知被什么打湿了……
第二年清明，表叔没有来。这时表叔亲手种下的柚苗已经长得有些高了，他安慰母亲说：“我们以后都不用采茶了，表叔托人捎话给我说家里忙，我们护理好柚子树就行了。”6月中考，他在中考志愿填报了中等师范学校，因为读师范不仅免学费还有伙食补助，毕业后还包分配工作。7月，录取通知书到了他的手中，他和母亲欣喜若狂，可是表叔还是没有来……
就读师范学校的3年，每个学期开学时，他家都会收到一张没有填写汇款地址的汇款单，附言里写着“学费”两个字。虽然他不用交学费了，但恰好管理柚子树要买肥料和农药，就将这些钱用于管理柚场。他将每笔汇款都记下来，心想以后一定会加倍将这些钱还给表叔。母亲和他既有欣慰，也有失落，表叔怎么就不来了呢？他突然想起来，他从来不知道表叔家的具体地址，只知道表叔在邻市的一个村子里面。他问母亲，母亲沉默好久才说：“其实表叔不是表叔，他是你父亲参加自卫反击战的战友，复员后他和你父亲一起去外地搞建筑，你父亲不慎从建筑工地上摔倒身亡后，他就经常来照顾我们……我也没有问过他家的具体地址……”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村里的小学工作。这时，村民都将茶树砍掉，种上了柚树。他家的柚树终于挂果了，黄澄澄的柚子挂在树上别提多诱人，他想应该让表叔来尝尝柚子。这时，汇款单又来了，这次他没有去领取，虽然上面没有写汇款地址，但他们希望将钱退回去……
不久，一位年纪和母亲相仿的农村妇女来到小山村来找他。她看到他很是激动，他疑惑地问她是谁，她说：“你应该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是表嫂啊！”他上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表叔呢？表叔有没有跟你一起来？”
“你父亲当兵时救过你表叔的命。你表叔4年前就得了肝癌，当时他还非要来帮助你家种柚树，回来没多久就不行了，还叫我将这消息瞒着，每学期寄学费给你……”
又是柚果飘香时，表嫂再说什么他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泪流满面地直直跪了下去，向着村口的方向，声嘶力竭一声声地叫道：父亲，父亲啊……
作者：姚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