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之前,小鸟或者松鼠应该来过,树顶十几个缺了半边的柿子就是明证。小孩子也比我心急,不然树底不会有那么多新鲜的树叶。
我当然不会怨恨小鸟和松鼠,毕竟自然的馈赠不应由人类独享。它们留下的参差不齐的缺口,正是自然和谐的佐证。我也不会和小朋友计较,比他们多出的二十多年光阴让我积累了更多热忱,热衷分享美好的东西,比如夕阳,比如秋风,比如这两棵树上的每一个柿子。
我把身体贴紧枝丫,右手环抱着它,左手慢慢举起竹竿,穿过巴掌大的树叶往柿子伸去。竹竿顶端用刀破成四瓣,用树枝组成十字架撑开,里面的空间可以容纳两三个柿子。我用猎人的眼光瞄准柿子,小心翼翼地旋转竹竿扭下,然后缩回竹竿,把它们掏出来,去掉叶子之后放进挂在枝丫的篮子里。
树下有十来个意外坠落的柿子,看上去有些凄惨。即使尚未熟透,泛着年轻的绿色,落在地上也会瞬间裂开。而那些熟透了的,在不断积累的力量下猛然碰撞,身体迅速摊薄,从此找不到原先的形状。它们应该是有痛感的,全身上下的筋腱、骨头、血管在一瞬间破碎的剧痛。几个月大的躯体,怎么可能和四十多亿年的土地一决高下?
我的头顶是完美的黄昏。东边的天空有漫画的恬静,除去几处薄纱状的云,剩下浅浅的、干净的、纯洁的蓝;西边的天空热情似火,只有一种颜色,灿烂的、奔放的、燃烧的黄。在岭南,这样浓郁的黄色并不多见,它只属于十月,只属于十月的黄昏。天气还没变凉,风吹在身上还没有萧索的感觉。今年柿子熟得快,因此我上树的时间比往年早。柿子也许不会想到,在这个如往常一样美好的黄昏,毫无征兆地被摘下来。这样的离开毫无仪式感,它们还没享受完整的秋天,没来得及做最后的欢腾。但是,在这么漂亮的黄昏告别,也算是遗憾之中最完美的归宿吧?
这两棵柿子树长在村口的菜园里。我不知道它们的年龄,但是很小就有了关于它们的记忆。我这个主人并不称职,这么多年没有给它们浇一次水,没有在它们开花的时候细心呵护,没有清理过周边的杂草和虫蚁。它们并不粗壮,枝干弯弯曲曲,像梅花盆景放大数十倍。我想这是营养不良所致。它们身上有几处结痂,像流过血一样。它们是怀胎十月的母亲,在闪电和风雨中提心吊胆地站立,用单薄的胸膛守住每一朵花,一边生存,一边失去——柔弱的花朵和娇小的果子,时不时被风雨抢走。而我,对它们用尽力气生出的花果,对它们身为母亲的欢欣鼓舞毫无察觉,直到秋天才突然想起它们。这样想来,它们经受的人情冷暖远远比我深刻。但是它们没有因此怨恨,在十月抬起头来,像完成使命般如释重负,高兴地向天空、向村子、向主人宣布果子的成熟。
这两棵树看上去是孪生姐妹,其实品种不一样,柿子的形状就有明显差别:左边的个头大,呈扁平状,像缩小的南瓜;右边的个头小,非常饱满,像放大的水滴。柿子成熟的时候,左边的是全身上下一起变黄;右边的是从底部往上变色,像沙漏里的沙子慢慢累积。
黄得透亮的果子在微风中频频点头。我能感觉到树的自豪。岭南的亚热带季风气候给它们带来了合适的阳光和雨水,而我不过是那个借着主人身份光天化日掳走它们孩子的过客。如果它们有语言,骂我暴戾和自私,我将不得不背负这沉重而又刺耳的名声。
我摸到了树的鳞片。那些鳞片已经发黑,在岁月的磨砺中长大,变得更加粗糙,周围布满坚硬的沟壑。后来,黑色的沟壑中有了薄薄的青苔。再往后,青苔逐渐变厚,变得毛茸茸,把鳞片层层包围。鳞片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人知道它们经历了什么样的干旱、大风、暴雨和寒冷。它们没有年轮,却是沧桑岁月最好的注脚。
我想起了曾经站在树下的人,二伯公、四伯爷、堂伯和三哥。他们脸上也被岁月雕刻大大小小的鳞片。他们的身体被岁月风化,像荒漠的沙丘,日复一日变得矮小。他们挺直的躯干慢慢弯曲,越来越像虔诚鞠躬。他们的步伐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僵硬。以前他们站在树下告诉我成熟柿子的位置,举起手同时指给我看。他们声音沙哑,像喝了半个多世纪的风沙。有时候柿子就在头顶,被一两张叶子隔开,我把头晃来晃去就是看不到。他们看到我着急的样子,笑得前俯后仰。那些吃草根、生水肿的艰苦岁月,没有剥夺他们的笑声和热情。他们教我怎么晒柿饼,告诉我放多少盐或者石灰浸泡才能去掉柿子的涩味。秋来秋去,我看见他们的头发越来越白,牙齿越来越黑,皱纹越来越深。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四五双手、四五种音色逐渐减少,直到树下空无一人。我时常不在家,要么外出求学,要么在外工作,没办法从慌乱的风雨中打听太多往事的细节。
我摘到几个熟透的柿子,轻轻一捏就流出汁来。我兴奋地喊一声,朝树底递下去,但是一低头,就看到迎接我的只有空荡荡的泥地。人的脚印少了之后,荒草多了起来。我恍若隔世:一个个寻常的黄昏,以一种稳固的力量改变着我们,让我们越走越沉重,越走越孤独。
我俯下身,捡起散落的柿子,以此收藏这个秋天。我看到自己浅浅的脚印,生出无限感慨——在这里留下过脚印的人,没能和这些柿子一样,在这么完美的黄昏告别。他们的命运有些苍凉,没有选择的余地,孤独而又悲伤地在寒夜或者风雨中逝去。他们的躯体和长长短短的光阴埋在不远的山坳。在这个村子,他们的表情和声音没有了存在的证据。我很遗憾没能穿过那些破碎的秋天,从后面扶住他们摇摇晃晃的影子,捡起日渐孱弱的脚印。
往事的光芒披着厚厚的刺,我经常悲怆都来不及。我只能像这两棵柿子树一样,在深浅不一的伤口中,挣扎着活下去。
作者:李会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