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仍然炽热,一群棕色的麋鹿在欢快地奔跑。
麋鹿的体形既有大,也有小,既有胖,也有瘦,既有高,也有矮,头上一律顶着像两枝树杈的角。我眼前一大片草地,便是它们修身养性的世界,赖以生存之地。
在奔跑着的麋鹿后面,约十多米远,有只麋鹿在不急不缓地行走着,其体态高大,鹤立鸡群,鹿角如枝杈夸张地伸开,充满着沧桑之感。因此,在那些麋鹿中显得格外异同。旁人告诉我,那就是麋鹿王。言语间,竟有种敬意。麋鹿王明显是在压阵,眼睛机警地四处张望,好像负有观察来自任何威胁的使命。当然,对于我们的出现,它还是充满了善意,渐渐放弃了应有的警惕。
我站在围栏外面,距离麋鹿王不过咫尺而已,因此我看得很清楚。我仔细地打量着麋鹿王,发现它脸上似乎流露出几丝淡淡的哀伤。我不明白这种哀伤究竟从何而来?是否有麋鹿莽撞地从围栏里逃出来了?或是有麋鹿生病了?据我猜测,麋鹿王之所以有这种淡淡的哀伤,是因为它还在为数月前被洪水冲走的幼崽感到伤心吧?
必须承认,麋鹿的生存环境较为恶劣,其威胁来自于大自然。每年三四月间,正是麋鹿下崽繁衍的月份,这本来应是它们感到高兴的事情,因为又有新的生命到来。而很不幸的是,在这个敏感期间,长江的洪水便呼啸而来了。滔天的水浪,蛮横无理地冲击着两岸的堤坝,它咆哮着,它疯狂着,像无数威力巨大的水弹,掀起冲天大浪,像困兽般无情地吞噬着两岸的房屋、田野、牲畜,甚至人类的生命。因此,一些命运不济的幼崽,就被水浪残酷地冲走了,冲到无边无际的下游去了。
据旁人介绍,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这群麋鹿,竟然也是多年前从上游冲刷下来的,它们绝望地在洪水中挣扎、嘶叫。尽管它们善游泳,却终究抵挡不住滔天的水浪,因此,一些麋鹿就被洪水冲了下去,竟不知其命运如何。至于那些命大的,或死死地抱住某根树木,或躲藏在某个水湾里,于是,便在这里留下来了,在此繁衍后代,渐渐地,队伍也壮大了起来。其实,当年的那场洪水,还不知冲走了多少麋鹿,它们在波浪中拼命挣扎,与洪水搏击,企图游到岸边。有的失败了,被洪水卷走了。有的胜利了,终于冲到了岸边,它们惊恐地望着茫茫大水,不知所措。
那么,眼前这只忧郁的麋鹿王,是否还在挂牵那些被洪水冲走的幼崽呢?为它们的命运感到担忧呢?不然,它脸上又为何流露出忧伤的表情呢?它多么希望那些被洪水冲走的幼崽,能够奋力地与洪水搏击,能够侥幸地冲上某段河岸,在那里生存下来。说不定,在某个时候,它们还能够见面,亲昵地团聚一起。其实,包括这只麋鹿王,不也是同样被洪水冲下来的么?只不过它跟某些伙伴幸运地游到了江岸,终于留在了这片青草茂盛的土地上。因此,它们应该感谢这片土地,因为这片土地就是它们的福地。
其实,它们哪里愿意长途迁徙呢(如果这叫迁徙的话)?在自己原来繁衍的土地上,不是能够更好地生存么?它们熟悉自己的家园,熟悉那里的山山水水,熟悉它们的主人。它们之所以来到了这里,完全是被迫的,是不由自主的,甚至还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于是,它们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让动物志愿者收留了它们,并且得到极好的照顾。幸亏它们的胃口并不贪婪,并不需要多么奢侈的食物,那片嫩嫩的青草地,便可以让它们生存下来。河岸边确有充足的青草,这就是它们生命赖以延续的保证。
九月的阳光,仍然炽热,一群棕色的麋鹿在活泼地奔跑。它们眼前是浩浩荡荡的长江,长江的脾气具有间歇性发作的特点。没有发威时,水面平静而缓和,承载着巨大的船只,缓缓地朝下流走去。这时,麋鹿王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眼睛凝望着长江,似乎在祈求这条奔腾不息的江水,再也不要发脾气了,再也不要冲走它的后代。那是一些多么可怜的幼崽,它们甚至还没有仔细打量这个世界,甚至连身上的羊水还没有让母亲舔干,竟然就被滚滚而来的浪涛席卷而走了,顷刻间,便被没入滔天的江水之中,麋鹿甚至连一声叫喊都来不及。
自古以来,麋鹿被称为吉祥之物,古人曾经把姜太公的坐骑指为麋鹿。姜太公以麋鹿代步,好不逍遥。我不仅没有像先祖那样坐过此物,也不曾像今天这般近距离地观察过它们。
这次在岳阳的长江边,我终于近距离地观察它们,看到这群活泼乱跳的动物——四不像。它们的长相极有意思,竟然面若马,竟然角像鹿,竟然尾如驴,竟然蹄似牛。
(作者简介:姜贻斌,湖南邵阳人。系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曾在《海南开发报》工作过两年。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酒歌》《火鲤鱼》,小说集《窑祭》《白雨》《肇事者》《追星家族》《最高奖赏》《子弹壳》《孤独的灯光》等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