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有过一个大胆的假设,假设一夜之间把颐和园里面的柳树都砍伐掉,那颐和园又将会是什么模样?我想肯定如剃去满头秀发的美少妇,肯定像大火焚烧后满目疮痍的山丘,肯定似撤去了乐器的空旷舞台……
柳树对于颐和园来说,就是如此重要的存在。
无论哪个进入颐和园的人,最不能忽视的,无疑是触目可见的一株株柳树。
可如果你去询问进入过颐和园的游客,最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什么,回答会是千篇一律的牌坊门、昆明湖、万寿山、画廊、拱桥等等显耀的、众人都能看得到和说得出的建筑与景观,百分之百不会有人说到那些柳树。
因为柳树不是颐和园所独有的树种,也不是人们生活中所罕见的珍稀树木,更不是万木丛中最名贵的植物。它太普通了,普通得随处有而又随处无。有,是真实的存在,无,是总被人忽视。
我第一次走进颐和园,就被这里的柳树所震撼。
首先是多。颐和园是举世闻名的名园,不仅仅是曾经的皇家闲赏园林,也曾经是皇权在这里集散、分合、跌宕、更迭的地方,我出生的第二年,它就被国家列为第一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二十一岁那年,它又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我四十七岁那年它又被国家批准为5A级旅游景区。在偌大一个世界名园里,在我眼前出现最多的,不是世界珍贵的名树,举目之处皆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柳树。
其次是园内的柳树历史感极强。在昆明湖的西堤岸上,我看到有的柳树已经历经两百余年的岁月,有的明显老态龙钟或已病入膏肓,整个躯体大部分枯萎干死。因为它们还有新芽发出,因为它们还有生命体征,因为它们还在生命不息吐绿不止,为了继续维持它们的存在,管理人员想了很原始的办法,用现在常听说的术语讲,就是浑身上下都给它搭满了支架,这支架全是粗壮的钢管,牢固的铁箍。由于颐和园爱柳如命,采取的挽救办法比较得当,使这里成为北京至今唯一保存最完好的古柳群落。
北京是个有三千年历史的都城,古树名木随处可见,那些上千年的古柏树,数百年的古槐树,因其为老至尊的风范,都令人敬仰不已,也是人们司空见惯了的。但历经两百多年的柳树,至今仍在年年吐絮扬绿的柳树,我在别处是不曾见过的,唯有在这颐和园里,可以一瞻它们的尊容。
再者是皇家对柳树的宽容。我看到颐和园中的柳树,都抢占着显要的位置。
昆明湖是颐和园的点睛之笔,围绕着昆明湖而日夜伫立的,不是坚挺的松树,不是号称活化石的白果树,也不是常青不败的柏树,更不是如花似火燃京城的枫树,恰恰是这大江南北都有其婀娜身影的柳树。
毛主席有诗句写柳曰: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可见柳树与春天有关,柳树与盛世有关,柳树与人民安居乐业有关。不知颐和园中的柳树,是否也怀有这一美好的愿望?
都知道颐和园是名园,是大清朝皇家所建的唯美而气派的园林。它以昆明湖、万寿山为基址,以杭州西湖为蓝本,汲取江南园林的设计手法,精雕细琢所建构的一座大型山水园林,也是保存最完整的一座皇家行宫御苑,被誉为“皇家园林博物馆”。
皇家宝物多,颐和园内的宝物也是名声在外的。它的宝物之多,让看到它的入侵者,顿时心生歹念,想将整个园子都据为己有。可是园子太大,搬不走啊。于是那些从英国法国越洋过海来到北京、惨无人道的入侵者们,就兽性大发,既然我不能把园子搬到我家,也不能让你安享,于是在把园中宝物尽数抢劫之后,又点燃一把大火欲将其毁灭。
那场大火起于1860年,时隔四十年之后的1900年,八国联军如法炮制,第二次洗劫了颐和园。
柳树属于杨柳科,品种繁多,据说至今发现的有三千多种,遍布世界各地。我国的柳树品种也多达五十余种,尤以垂柳、河柳、旱柳、杞柳、黄花柳、长叶柳居多。
颐和园的柳树,大都是旱柳和垂柳,我给它们起了个统一的名字叫“颐和柳”。
看过颐和柳的人就会发现,这里的柳树大小不一,粗细不一,高矮不一,姿态不一,种类也不一。这说明它们的年龄、资历、性别、职务、分工和入园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从外形看,有的像将军,一身铠甲,仗剑而立;有的像太监,手举拂尘,左顾右盼;有的像丫环,躬身而站,惟命是从;有的像妃子,婀娜多姿,眉开眼笑;也有的像大权在握的老太后,颐指气使,唯我独尊。
垂下的柳丝如悬挂的门帘,这不由使我产生一种联想:同治皇帝载淳五岁登基后,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是不是坐在这柳树之下、倒悬的柳丝之后听的政?起码是受了这如帘柳丝的启发才开创了垂帘听政这一世界上后宫干政的旷世之举吧。
我看到这些两百多岁高龄的颐和柳,并不都是长在重要的位置上,它们立身的地方相对较偏,不在颐和园的中心地带,可以想象当初栽下它们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也许只是为了填补空白或者是临时拉来凑数的。正是由于位置不显眼,造成它们地位低下,也就免于遭受别的柳树们的妒忌,避免了许多人为的伤害,使它们能够安于冷清和孤独,心中少生了很多杂念。
不过以弱示强也让它们付出了代价,到了寒冷的冬天,湖面的冰层上,折断的柳丝一缕一缕,一把一把,一堆一堆的,随意陈卧雪中。
我原本是不大喜欢柳树的,它的姿态柔媚有余而庄重不足,有外力推动的时候,万绦绿丝在风中趾高气扬,无外力推动的时候,又显得垂头丧气、萎靡不振;有心栽它的时候,它倒不一定能成活,无心插枝时,却每每绿树成荫,显得是那样随性和没有骨气。
但看了颐和园中的柳树之后,特别是看了难逢的冷冬里的柳树之后,我对柳树有了新的认识。柳丝如线、如丝,看似弱不禁风,但它的坚强和柔韧不在形体,不在质地,而在意志,而在信念和姿态里。在最严寒的日子里,它褪去了一身繁华,凋尽了万千青翠,以最素朴低调的存在,临湖沉思着、等待着、希望着。它像是一个卸了妆的舞者,怀揣着再次轻舞飞扬的信念和梦想,始终以水为镜,审视着自己,是否把早春暖意及时传递给了人间,是否在萧条无望的寒冬,给天地留下了一份复苏的希望?
( 作者简介:张国领,当代军旅作家、诗人,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历任文学期刊《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出版诗集、散文集、报告文学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柴扉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高地英雄》等2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