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一座城,喜欢两种天气,雨天或雾天。雨声滴答里,我在城市屋檐下听雨,想起一句话:人生是一场一场的滂沱大雨,命运就是风雨飘摇中千疮百孔的伞。我一直高举着这把隐形的伞,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转个不停。
打开一座城市的密码是什么,我以为是它缭绕的烟火味。好比想念一个人,是一个人身体里的气息撩动着记忆深处的嗅觉。
城市大街上那些林立的副食店、五金店、鞋店、粮油店、书店、面店,从一个奶瓶到一个花圈,这些生活物资甚至贯穿了我们的一生。
我生活在一座城,与它亲昵或隔膜,不是看它的幢幢高楼把天际线抬高了多少,看它云雾缥缈里隐藏着多少秘密。这座城,应该有我鼻子一旦抽动,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记忆里影影绰绰的人物清晰地显影。
比如我生活的这座城,有老路灯在深夜的雾里眨着眼,凌晨照亮一个疲惫旅者回家的路。有一年我从南京坐夜船逆流归来,我怕打扰了熟睡的爱人,就靠在一盏老路灯下的树边睡去了。清晨,咿咿呀呀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是郊外菜农担着还有露水的蔬菜进城叫卖,我买了一把新鲜菜叶回家,给自己煮一碗面条吃了,流浪悬空的肠胃,才真正从漂泊的旅途落地归来。
一座崭新的城,它的楼房、站台、路标、商场,于我往往没有从心里亲近的感觉。我在城里每一次搬家,都要搬运几件老家具、旧衣物,这样与新房子的融合,才让我有了归宿感。一座城市的景物,好比乡下老宅,是烟熏火燎过后,浸透老宅墙壁地缝里那种岁月包浆的气味。市井老巷里那些小店铺里的食物,往往也是我与一座城接头的暗号。比如城里的邹毛酸辣粉,店主用的粉条,是乡下地道的红薯粉,挂在竹架上风干,我吃得出来阳光的味道。邹毛用的酸水,是取自他老奶奶泡了四十多年的泡菜坛子,古董一样的坛子摆在屋子里,本身就是一种庄重的气势。
雾天,我从马路步入巷子里,想迎面遇到一个与我一样愁肠百结的知己,直到有一天,我最终遇到的还是我自己,雾顿时就散去了。我明白在一座城里,我最终得独自完成对烟火人生的吞吐。
在一座城里,我收藏着与卖青花瓷器小乔点点滴滴的过往,到最后才发觉,一切都是按照想象浮现取悦自己。
我在雨中城池中看见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它在风雨里摇摇摆摆,似乎表达着抵抗世俗的顽强,这像我认识的一位大胡子诗人,他胡子茂盛,诗情喷薄,坚持写诗,搭着积木建造梦想的房屋,不为花花世界金银财宝所动。有天同他在老酒馆里喝酒到微醺,大胡子诗人说,这个城市最靠谱的生活,最一往情深的生活,还是在老馆子吃卤猪头肉炒酸海椒,回家后坐在窗前听着轮船一声一声鸣笛,一句一句写诗。
还有卖卤猪头肉的老隆,喜欢摄影的他说,自己有一个想法,就是把他拍摄的城里人物景物,出一本影集,自费印刷五百本,全免费送给他认识的人、路上碰见友好表情的人。老隆几十年下来拍摄了关于这个城市的上万张图片,其中有一张图片,是一个喝了酒后的老头儿,驾驶着自己设计制造的玩具坦克,突突突开在一条僻静马路上。
晨昏之间,天幕拉开又落下,一座城市的烟火,在天幕之间,寂寞或者热烈地燃烧,都汇聚成这座城市的味道。
作者: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