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长江边,那个经过了秋雨浸染的日子,晨雾褪尽,空气清冽,云朵懒散而悠然。一个男孩子痴痴地看着由远而近、从头顶掠过的人形雁阵,他惊讶一群鸟怎能飞得比他写的字还工整。
男孩目光追随着大雁。那只领头的大雁翅膀最大,扇得最有力,仿佛可以感受到它振翅的力量。大雁扇动的气流像一只无形的手牵着身后的小雁,小雁看起来飞得比大雁轻松多了。男孩心想,领头的大雁肯定是雁们的父亲,父亲后面的是它的小女儿,小女儿后面是哥哥,紧跟哥哥的是小弟弟。一撇一捺最后面两只,必定是雁们的母亲和大哥。
人形雁阵一会儿飞成了“一”字,又从横“一”变成纵“1”,队列悄然发生了变化,后队变前队,雁母飞到了前面,换下疲惫的雁父。雁们飞呀飞呀,忽然雁阵中一阵骚动,速度放慢下来。阵尾的雁父几声急叫,转翅急速向后,没入长空。又一会儿,远处传来几声长鸣,原来一只小雁贪看沿途的景色掉队了,雁父把它寻了回来。混乱的雁阵顿时欢呼起来,重整队形,有序地向南飞去。
那男孩不禁自问,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它们飞了多久了,它们累吗?
那年冬天,一个18岁的少年在鄱阳湖中的一个小镇,等候一个女孩。昔日茫茫的湖水,只剩下几条网状的湖沟,湖中滩头裸露,岸边芦荻萧瑟,少年在湖边独自徘徊,暗自泫然。几只候鸟在他身边悠然自得地踱来踱去,少年也视而不见。冥思中,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那是天鹅,那是鹳雀。”女孩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少年身边,指着围在身旁展翅的两只大雁介绍道:“这个叫暮雪,它丈夫叫层云。”
她为大雁取了好听的名字。
女孩妈妈姓徐,是上海知青,与相爱的同学一起来这里插队。她本来已经回城,而她爱的人却因故不能回去。徐妈妈去而复返,回到小镇与爱人相守。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她爱人考上了大学,公费出国留学。徐妈妈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小镇工作生活。她家住在湖边,湖边有一个望夫亭,据说是陈友谅的妻子娄玉贞的梳妆台。每次陈友谅扬帆出征,她就在这里梳妆,等着丈夫胜利归来。徐妈妈还没等回她的丈夫,却等来了大批候鸟。
秋水共长天一色,湖水回落,湖面收窄,鄱阳湖渐渐露出草洲滩地,汀渚棋布,湖边河汊两岸,一片片茂密的芦荻随风摇摆。“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每年八九月份,一批又一批的候鸟从遥远的北方回到这里越冬。
一年初冬,徐妈妈见望湖亭下几排凌乱的鸟迹,寻迹望去,一只大雁缩在一丛芦荻中目光惊恐,浑身颤抖,另一只守在旁边,见有人来,伸颈张喙,愤怒地盯着她。徐妈妈从家里拿来棉被、水和吃的,放在大雁旁边,慢慢取得大雁的信任后,她把大雁带回家里,发现雁腿受伤,伤口幸而不太深,她为伤雁治疗包扎,待它恢复如初,再放归湖上。第二年仲秋,一日清晨,徐妈妈听到屋外一阵雁鸣,推窗一看,两只头雁领着一群大雁在窗前翩翩起舞。
就在那年,徐妈妈自费印制了一张叫《爱鸟》的简报,写候鸟迁徙的艰辛,写自己和大雁的故事,赞美大雁是世间至情至义的动物,伴侣如果死了,另一只也不愿独自活着。宣传鸟类是人类的朋友,任何一种鸟类都在自然生态中发挥各自的作用。每年候鸟南归的季节快到了,她把简报到处分发,送给长途汽车司机,送到停靠湖边的船上,叮嘱他们传阅,让更多的人看到,一起来爱鸟护鸟。
我便是那个男孩与少年。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认识了大雁。看着围在徐妈妈身边的大雁,我似乎读懂了她为什么喜欢大雁。
今年鄱阳湖区的草甸更加广袤,必定有更多的鸟儿回来休养生息。大雪将至,我想相约几位朋友去小镇观鸟。我也该去看望徐妈妈了。
作者:肖令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