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晴朗，天蓝得像一个正在漂洗靛蓝染料的现场。几个陪读家长约好在这个秋末冬初去爬山。
刚到山脚下，听到有人喊：“快看！”仰头看去，只见碧蓝的天空中有一把纤细的银色的“弓箭”，那“弓箭”从凤凰山的上空迅速向我们这边移动，就在我们的头顶上，“弓箭”开始变阵，从“人”字形变成了“之”字形，然后再变成“一”字形。“弓箭”是一群大雁，它们迅速地飞过我们的头顶，然后像一把真正的箭矢，射入更南的南方那碧蓝的天空。
在它们的身后，一架银色的飞机沿着它们的轨迹从北向南飞去，它看起来就像一只落单的孤雁，正在竭尽全力追赶族群。
当大雁和飞机都消失在空中，我的脑袋还习惯性地仰着，我的手臂不由自主划动着，我听见我的喉咙里冒出几个字：“我还在这里呢，等等我啊！”
众人皆笑。
那一个瞬间，非常短暂，很久以后，还记得它带来的震撼。
关于飞翔，关于生命，关于自由，关于一路的迁徙和劳苦，很多困惑，在抬头仰望的瞬间，全都消失不见。
当我目睹那些强悍的生命，拍打着有力的翅膀，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到温暖的南方，当我了解它们仁义守信的习性，以及一路遥遥无期的艰辛，还有携老扶幼排兵布阵一起迁徙的优秀的管理能力，那种震撼无以言表。那个瞬间，我生出强烈的渴望，我也想扇动我的翅膀，去追赶我的族群……
我是多么羡慕和敬佩，那些大雁。它们个头很小，但是心胸宽广。它们没有行囊，像风一样自由。想飞就飞，想停就停，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它们是做减法的高手。它们把生活的杂质剔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最重要的要素：巢穴、食物、伙伴、繁殖和歌唱。
它们是潇洒的生活家和睿智的哲学家。它们冲破数不清的藩篱，它们看透活着的本质，它们在沉重的生活中活出最轻盈的姿态。
大雁的一生，和人的一生，究竟哪个更轻松更自由更快乐？有人会说：肯定是大雁。
那只是人的说法。大雁从不反驳。因为大雁不会说人话。
如果大雁会诉说，如果它们真实地陈述它们的一生，人类可能会觉得，自己的那点事那点难那点痛，真的不算什么。
大雁的一生，非常劳苦。大雁的消化道很短，一次只能吃下很少的食物，加上飞行需要消耗很多能量，大雁很容易饿，大雁一天要吃很多次，大雁需要比人类更频繁地觅食。从早上到晚上，大雁都在忙。给自己找食物，给幼鸟找食物，是它们永远的重心。
大雁的一生，非常能忍，能吃苦，能扛事。一年两次迁徙，拖家带口，连续一两个月，长达几千公里的飞行，这样的苦役对人类来说无法承受，但是大雁觉得理所当然。它们从不思考活着的意义，它们凭借血液里的本能，在季节的驱动下延续生命的进程。
大雁的一生，是达观的及时行乐和活在当下的。它们非常拎得清，在迁徙、繁殖、筑巢这样的大事上毫不含糊，从不推脱，总是按时按量地精准地完成任务。在劳作的间隙，它们很会享受闲暇，总是尽情享受大自然带来的各种恩惠，有谷子吃谷子，有虫子吃虫子，有鱼就抓鱼，有水就洗澡，有树枝就休息一下，顺便看看美景唱个歌。
大雁从不向人展示它的愁苦。大雁非常自信，也很容易满足，有这一顿的食物，它们就感激地唱歌，至于下一顿在哪里，它们不问也不猜，它们相信自己找得到，从不为此过度忧虑。
大雁从来不想占有太多，它们最后拥有天空和大地。
人类如果经常注视大雁，会让自己舒坦很多。
经常注视大雁的人类，会减少不必要的欲望和行囊，会慢慢增加智慧和勇气，会去除杂质，活出内心的质感。
如何让自己感觉幸福？适当地离开自己，去看看周围，看看别的生命，看看林中的树木，天上的飞鸟，水里的鱼。
如果有一天，成群的大雁从你的头顶飞过，请你停下来，仰望它们，欣赏它们，感受它们，祝福它们，然后目送这远道而来的精灵，没入蔚蓝的长空。
无论在哪，你要去看看长空，看看那些无边无际，吞没所有又托举所有，包容所有又安慰所有的，蓝，它会让你忘记，忘了你的忧伤和你的难。
作者：汤馨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