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立冬开始,一年就要结束了。到底是节气到了,山里来的果子和乡间来的蔬菜提醒了这一点。
朋友送来了老家山楂树上的红彤彤的山楂果。春天里的春笋、兰草花,夏天里的李子、枇杷和桃子,秋天的橘子、柚子……虽然平时感觉不到节气的变化,这些熟悉而亲切的事物总会提示季节的流转。
满满一大包红透了的山楂果,我说:“何至于给我这么多?”朋友答:“多着呢,拿回去晒成山楂干,泡茶喝,你不是正好买了一个养生壶嘛。”晒山楂干,先要把新鲜山楂切成片。我在灯下捉着一个个圆溜溜的山楂,小心地剖开去籽切片,等着晒干为漫长的萧索的冬季储备,像是小时候在家乡,为冬季储备干菜。
每到秋冬时节,乡间最常见的场景莫过于晾晒各种菜蔬之类。家家户户种有萝卜白菜,当白萝卜露出地面长长一节时,一时间新鲜的大白萝卜吃不过来,不赶紧收起来又会在地里长糠了。人们就会趁着大晴天,从地里拔回几担萝卜,清洗干净。有些用刨子刨成丝,晒成干萝卜丝,萝卜过季时煮着吃;有些切成细条,晒得七成干,加盐、辣椒粉、姜末,讲究点的还会加一些橘皮,揉至均匀,让每一根都入味并沾上红红的辣椒粉,然后装到细口大肚的坛子里压紧,放一段时间,就可以掏出来吃了,佐粥,或者就干饭。没什么可吃的时日,对于小孩,这也是极有滋味的。常常在上学时,偷偷撕下一张作业本纸,去坛里掏一把腌好的萝卜干,用纸包起来,揣在书包里,若无其事地上学去。
除了腌制萝卜干,还腌制酸菜。上海青从地里砍回,挂在篱笆上晾晒。晒一个太阳,菜叶晒蔫了,菜帮子也晒得瘪软,就可以腌了。腌酸菜有专门的大缸,一层菜一层盐在缸里码好,然后把每年腌菜用的大青石头压上去,静静等待十天半个月,就有咸津津的酸菜吃了。酸豇豆和酸辣椒也可以这么腌制,如果恰好在园子里摘有扁豆,有时会顺手丢一些进去。如果想快一点吃到,也可以晾晒一天后,烧一锅开水,上海青整棵放去焯烫一会,但不要焯熟,捞起来,晾凉后层层码放,不放盐,用石块压在瓮里,两三天就可以吃了,这种做法的酸菜偏软偏酸,不及盐腌制的脆韧。
《诗经》里说,“我有旨蓄,亦以御冬”,把干菜、腌菜比作美好的过冬储蓄。现在知道,干菜和腌菜营养价值乏善可陈。只有干菜与腌菜的冬天,不免寒苦。初中时住校,一星期回去一次带米和菜,菜几乎都是干菜或腌菜。冬天家里没有菜,有时带去干萝卜丝,洗净后放饭盒里,加水,丢一撮盐,滴几滴煎熟的菜籽油,提去食堂蒸熟,就是一顿菜了。有时带去家里炒好的腌酸菜,装在搪瓷缸里,压紧压实,每次吃饭时挖一勺,居然也可以吃好几天。
前些时日,老家亲人又带来了许多大白萝卜。大家渐次离乡,一些菜地逐渐荒芜,能收到这样的礼物有些感动。分了一些给邻居们,剩下的一部分切丝晒干,可以做萝卜丝蒸腊肉,一部分做一罐乡里乡气的萝卜干。白萝卜切条,晒七成干,洗净晾干表层水分,撒盐撒辣椒粉,一大块姜切碎对撞萝卜的涩,揉吧揉吧,盐、辣椒粉、姜成全了萝卜的蜕变。姜的辣,辣椒的辣,萝卜的辣,直冲鼻子,最终都被收入瓶中。作为已离乡的乡下人,此情此景,常常会有一些不合时宜的情绪。“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随着时光流逝,有些当年的感觉,也一去不返,这似乎是古今同理的遗憾。这冲撞又绵长的味道,宛若他乡遇故知,旧友再相逢。
因为朋友送的山楂实在太多,单调的动作变得娴熟,沉沉的睡意袭来。忽然刀刃碰到了指甲,我猛地清醒了过来。突然期待在漫天飘雪的冬日,唤几个知心好友,在屋子里煮山楂干茶、聊天。看着山楂片在沸水中上下翻腾,慢慢舒展,就会有那么一点“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自在了。这也是冬天里美好的储蓄啊!
作者:张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