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五月节,屯里就忙着铲头遍地了。
小屯的四面是山。一开门,就能望见那相接相连的山峦,如从远方地平线涌来的绿色波浪。布谷鸟叫着,从这边的山刚传出来几声,那边的山便有了应和。山鸡也跟着凑热闹,“嘎嘎”一叫,屯子里的公鸡母鸡也跟着起哄。老牛闲不住了,嘴里边咀嚼着草料,边“哞儿哞儿”地回应着。猪把头扎进食槽里,狂饮着清汤寡水的泔水,听到猪倌儿很响亮的一声“松猪了——”,它们如接到了号令,从各家的大门里晃晃悠悠走出来,结成长长的队伍,去往西山坡的草地了。
女人们蹲在地垄沟,用小扒锄薅谷子。眼睛盯着绿乎乎的一片,那样子,如同外科医生般严谨,果断下锄,手起草落,土松苗显。前面是草苗混长的田垄,身后是清晰的一条条绿色的细线——谷子苗成功从荒草里突围,扬着一张张嫩绿的脸,冲向大热的日头。汗水不容分说地从女人的脸上淌下来,滴到潮乎乎的垄沟垄台,立马不见了踪影。顾不得擦,也擦不过来,那么多小苗被困,需要一双双温暖有力的手去拯救,哪有时间想别的啊!
铲到了地头儿,太阳已快挂在头顶。放下小扒锄,掀起衣角擦擦黑红脸上的汗道道儿,女人们便叽叽喳喳说笑开了。李家大嫂的鞋样子画得好,哪天得借来看看;王家二丫的衣服裁得样式新,哪天得去学学;赵家的四小子该断奶了,咋还往娘怀里钻呢……
记得那年五月节的前一天,中午收工,母亲回来了,抱着一大捆艾蒿。她放好小扒锄,把艾蒿拿到院子里,一根根抖着挑着,去除草屑泥土,艾蒿清清爽爽地排列在柜盖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午饭的时候,我的眼睛没有离开过柜上的艾蒿,生怕老猫给踩着碰着。还好,那只黑色的猫,一直躺在炕头呼呼睡觉呢。
“看好小全,别让他祸害艾蒿啊!”
下午上工前,母亲拿着小扒锄边向外走边嘱咐着。那年七岁的我,在家看哄着四岁的弟弟小全。那一天,我如接到了很重要的指令,看着小全,看着老猫,看着大公鸡,看着艾蒿。
就要到五月节了,在二十几户的小屯里,几乎家家要用艾蒿,艾蒿必是要出现在重要的位置上,必须得干干净净的。我没有跟弟弟小全讲啥大道理,我不会讲,就是讲了他也听不明白,我只知道这艾蒿不能轻易去碰。我越是看着,小全越是想要去摸一摸。没办法,我只能领着他到街筒子玩儿,心里还惦着那艾蒿被老猫踩到没有。
晚饭后,母亲把柜盖掀开,低着头在里面翻找。哥哥、我和弟弟围拢过去,见母亲拿出了一卷红红绿绿的纸——那是过年时剪挂钱后特意留下的。饭桌擦了几遍,煤油灯摆在桌面上。打开那卷彩纸,母亲小心地摊开,用手在纸面上轻轻地拂着,桌面上如盛开了一大朵鲜艳的花,屋子霎时亮堂起来。
母亲拿来针线笸箩,找出剪子。把一张红纸拎起来,冲着灯火,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之后把纸折了又折,用剪子一铰,那么多方方正正的纸片片,宛如一朵朵刺玫花盛开在桌面上。之后,母亲拿起一张小纸片,又是左折右叠,用嘴对着一条小缝儿一吹,一拉,一只双耳大肚的红葫芦就成了。
弟弟小全冲上去抢,母亲一手举着葫芦,一手挡住了小全——他差一点儿就把鼻子撞到桌角上,我们几个哈哈笑起来。抽着旱烟袋的父亲凑过来看,也跟着笑了。小全呢,很惶恐地向四周看,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们又笑了起来。屋檐下的家雀听了,扑棱棱飞出了窝。炕头的老猫被惊醒了,很不情愿地睁开睡眼,疑惑地望着这欢欢笑笑的一家人。
“为什么过五月节啊?”哥哥问。
“这个还不懂?是纪念古代的一个诗人。”我很得意地说。
“是谁告诉你的啊?”母亲问我,满眼的慈爱。
“是东头王家的老秀才跟我们说的,我们白天去他家了。”我很肯定地接着补充:“老秀才还说,那个诗人是大好人,跳什么江了,过五月节是纪念他。”
“是屈原,是古代的爱国大诗人。”父亲很坚定地说。
“妈,五月节挂葫芦干啥啊?”我又问。
“相传啊,古代有一户人家很善良,在当地出了名。正赶上有一年打仗,攻城的领兵元帅被这户人家的善良打动了,在攻城的前一天,就是五月初四,让人捎信给那户人家,在门口挂上葫芦。这户人家心真是善啊,马上把这个消息通知全城的百姓,第二天攻进城的士兵一看啊,全城人家都挂上了葫芦,那个领兵元帅被感动了,下令全城百姓一个不许杀,免遭了一场大难啊!”
母亲边叠葫芦,边娓娓道来,讲得那样动情,叠得那样专注,如白天在田野里莳弄着谷子苗。母亲还说:“人活在世上,一定得善良啊!”说完,慈爱而严肃的目光扫视了大姐、哥哥、我和弟弟,如在打量那一片刚铲过头遍的谷子地,我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若干年后,我又听到或看到有关五月节挂葫芦诸多版本的传说,唯有那年母亲讲的,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深处。
一只只红彤彤的葫芦叠出来,桌子上形成了红灿灿的小山。母亲用绿纸剪出细长的穗子粘在葫芦底部,上部穿上细线。把艾蒿抱过来,我们在炕上闪开一大片位置,全家人团团围坐,说说笑笑,满屋满院洋溢着欢乐。
母亲把葫芦拴系在艾蒿中上部,像过年时贴对联贴挂钱那样小心。我接过母亲拴好葫芦的艾蒿,递给哥哥,哥哥递给大姐。一根根挂着葫芦的艾蒿,依着明晃晃的大镜子竖立着,油光锃亮的柜盖上,长出了一片青翠的森林,一只只葫芦,像一只只红灯笼,闪闪烁烁。明天,它们就会挂在老屋的房檐下、门框边、大镜子上。一大早,屯里孤寡老人杨二伯家,还有拄着拐杖的赵姥姥家、困难户戴二家,都能挂上葫芦了——那是母亲让我们给送去的,小屯将会沉浸在祥和与欢乐之中。
农历五月初四的晚上,山村的夜真美好啊!
作者:张喜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