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与气味相关。每当空气里飘荡着桂花的清香,我就忍不住开始怀旧。
关于故乡的记忆似乎多在秋天,那时的植物猗郁、物产丰饶。母亲的篾条提篮里往往随意放着些紫皮蒜、新鲜小葱、西红柿,都来自不远处的自家菜园。那时的我,最爱那红红的西红柿,常常跑来接过母亲的提篮就照直拎它,待到母亲叮咛“讲卫生,赶紧洗洗再吃”时,我已经将西红柿在衣襟处擦擦并开啃了,酸酸甜甜的味道胜过一切美味佳肴,有时那红汁会滴在上衣的胸脯处,很快溢开一抹淡淡的粉红。
母亲侍弄的菜园爬满了红薯的枝蔓,生长着半人高的可以用来扎扫帚的蒿草。橘树结的半黄半青的橘子常常伸手可及,肥厚硬朗的叶子刮在手臂上有点儿疼,摘一个剥开,红瓤甘甜。蔓草丛生的篱笆,被爬藤的叶子装饰成一片绿色,叶子下的枝蔓生着小刺,在腿上一划便是一道红色的伤痕。可我依然在那走来走去,只为寻找金龟子和蚂蚱,如逮到了,可找一根细线将它们的腿绑住,然后往空中一掷,它们便张开翅膀飞了起来,一如放风筝,煞是好玩。
年少时,我曾觉得自家菜园和自家那个院子上方的天空太过狭小,自己以后可能要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寻找更大更精彩的舞台。从小接受的就是一种离开的教育,去县城、去省城、去大城市、去国外……那样才叫有出息。至于具体能出息到哪里,我也不确切知道。
后来,参军到了部队,因好写作又在脱军装后辗转到成都几家报社工作。这才发现,城市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安逸,公交车上嘈杂的人群,混杂着浑浊的尘土、热乎乎的尾气,以及各种来源不明的味道。遍寻整个城市,都难以找到南北通透、带院子能养花种草的房子,更别说能找到像故乡老屋那样的菜园——如果有,它们昂贵的价格也只能让人却步。
城市有城市的好处,因为彼此的素不相识,生存法则更加明朗刚硬,纯粹、直接。他人不会插手你的生活,也不会在你困难时伸出援手。不过,没有期待,也就无所谓失望。节奏很快,许多相似的人在这个火锅里一起煮着,拿着自己或真实或虚构的藏宝图去寻找梦想。不圆满,却始终奔着希望而去。
偶尔倦了,特别想回老家,不看电视,远离电脑。在家乡,反而变成了游客,不,是游子。放慢脚步,居然有些无所适从,与亲戚、邻居聊起天儿来,似乎再也找不到从前的那种自在与归属感。也是,别人不是你,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凭什么让他们理解你?
只有肠胃是最适应家乡的。红薯扔进硬柴燃烧的火堆,扒出来仍是儿时那样的清香四溢,剁辣椒和生姜沫、葱花一起连同米饭清蒸的草鱼,出锅配烧酒可以端上来饕餮。把心念的食物全都吃遍,把惦记的人探望完,就又可以安心地离开了。假期多半不会太久,不会久到开始想念街边的臭豆腐和剁椒鱼头。不知不觉中,在他乡培养的口味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故乡,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源源不绝地提供着精神和物质上的补给,每一个返乡回来的人都精神焕发了许多。很自私地希望,故乡一直保持原貌,亲人永不会变老。可是,我们在变,其他人又怎么可能一直待在原地?城市化的脚步不可抵挡,听说家乡已经纳入湘株潭特区建设,紧接着老家的耕地将被征用,母亲说,以后就吃不到自己种的粮食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说,建成特区好哇,届时大家都富成了深圳人。可在某日,半夜醒来,清晰地记起童年里那个秋天的草木,想到熟悉的一切很快不复存在,童年记忆中的所有痕迹即将删除时,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么多年,活得像一块移动硬盘,清空了,便觉得被抛弃了。
我可以适应异乡,却不想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作者:唐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