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太老了,眼见的都是老房子、老石桥、老石板路面,还有几个零零散散的老街坊,就连杵在街边的电线杆也已经老得直不起腰。街道两头用石墩封堵着,阻止车辆进入压坏脚下这三百多年的街道,抬头看那狭窄的天空密织着纵横交叉各种电线,电线上稳稳当当落满了麻雀,叽叽喳喳无忧无虑地欢叫跳跃,俨然将这里当做集体出操自由集会的理想之所。
在这个几乎被人们遗忘的角落里,有着一家小城唯一的老式理发店。店铺开了多少个年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从我小时候记事起,就在这爿小店里剃头,开始是父母哄着带我来剃头,后来我独自前来,这里有我的同学,剃头之余可以玩命地在巷子里奔跑。后来,我外出读书,结婚搬家,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理发。
父亲是店里的老客户,他跟许多街坊一样,与这间理发店结缘终身,每个月雷打不动来理一次发。鲐背之年的父亲已经老得看不见、走不动了,我开车载着他,把车停在附近,然后牵着他走过熟悉的街道,走到店里,坐在靠墙的老式排椅上,一边听着熟悉的、打招呼的声音,一边等着前面的顾客。
整个老街只有这里攒着一点人气,每天都有周边的老街坊们来这里理发,同时家长里短地讲着张家的小子、李家的姑娘。父亲总是沉默,他认真地听着大家的闲唠,从大家的交谈中听到一个个曾经的街坊搬走了、生病了、老去了,听到了他想打听到的消息。
店里是家传的手艺,老店主89岁了,比我父亲小一点,他早就不下场展示手艺了,一切交给儿子打理。他看到父亲去了,嘻嘻哈哈地招呼一声:“老家伙,还是老样子啊!”
老店主的儿子、儿媳继承了手艺,夫妻二人在两张并排摆放的剃头椅子上,同时给客人理发。丈夫回过头来,对我父亲说一声:“张伯坐着休息一下,等会就到您老了。”
前一个客人理完发,起身走了。男师傅把大围巾在椅子上掼了几下,又凭空狠狠地抖动着,掸尽上面的毛发,然后叫我父亲坐上去。剪发、洗头、刮面,他十分熟练地运作着这些个程序,一点也不含糊,尤其是刮面的过程真不可小觑。我不知道,他学徒的时候有没有对着冬瓜一遍一遍地练习过,但父亲与这里的老顾客一样,十分享受刮胡修面的过程。只见他把椅子放倒,抽出头垫,把父亲头部摆平,用毛刷沾上刮胡膏涂在父亲两边的脸上,将热气蒸过的毛巾捂住大半个脸,然后拿起那把锃亮的剃刀在墙上的黑皮布上蹭了几下,用手指试试刀锋,再蹭几下,拿开捂脸的毛巾,刷刷地刮将起来,干净利索,从容不迫。
父亲的胡须又多又硬,我用电动剃须刀从没刮干净过,只有在这间老式理发店里,父亲才能真正体会到体面清爽的感觉。
父亲让我付钱,我问店主多少钱。他说,十二块。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声,这么便宜?
“已经十多年没有提价了。都是老街坊老顾客,他们照顾我的生意,我很感激。我们吃的是手艺饭,成本小,不为多挣一点少挣一点,只图天天有活干。”
我又看了一眼店铺招牌——老街理发店,这里是全城最老、最便宜的理发店了,也是父亲此生唯一光顾的理发店了。
作者:张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