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老家的弟弟来电话,说村里要进行美丽乡村建设,实施三清三拆,对老旧危房统一拆除,我家的老宅也在拆除之列。
老宅在旧村子里,离新居相隔有点远。多年前,我家搬进了新房子,老宅就空置在那里。其实老宅已没有什么东西,由于长期没人打理,风吹雨打,已是危房。虽是如此,但听到要拆除,一下子竟有些伤感。我又打电话告知年老的父亲,父亲听了很是不舍,反复问了几次核实,最后轻轻说拆就拆吧。
我理解父亲的心情,老宅是个大宅院,承载了他太多的记忆。父亲和他的9个堂兄姐妹都曾居住在那里,加上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有几十个人,再加上各家养的家禽家畜,实在热闹得很。几十年过去,各家都盖了新房子搬出去,昔日热闹场景不再。随着岁月流逝,曾一起生活在老宅的堂叔伯大多先后作古,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不胜唏嘘,拆了老宅,或许还是一种解脱。
我清晰记得老宅曾经的样子。泥砖青砖砌的墙,青灰的瓦,屋内干净整洁,虽说简陋,但给人的感觉是温馨的。盛夏时节,外面烈日炎炎,屋里却很是清凉,屋前池塘边一排排高大的顶蒿竹,舒展着茂密的青枝绿叶将暑热遮挡在瓦楞之外。有时无需轻摇蒲扇,也会感觉到丝丝凉意。老屋面南背北,前面池塘边是宽阔的场地,用竹子架成各家晾晒衣服的地方,各家打回的柴草也堆放在那里。夏夜,摆上两张清凉的竹床,加上原有在塘边的竹扎排凳,乡邻三五成群坐着聊天,风从池塘吹来,总有一种惬意的感觉。有人打着松油灯在池塘边照虾捉鱼,我独自一人躺在清凉的竹床上,仰望着满月缓缓划过深蓝的天空,听着此起彼伏的蛙声不知不觉睡着了,之后父母轻轻地将我抱回屋里。
老宅不但有父亲的思念,也有我的相思。记忆中的老宅,每天都像小集市般热闹。早上,家家户户大人陆续起床,生火做饭,一时间鸡叫鸭欢狗吠。水缸在天井院子里一溜摆开,各家都有人挑着水桶到村头的井里挑水。全村只有三口井,分别在村的不同方向。挑水也要争分夺秒,去迟了可能就没水可挑。有时大人赶着做其他事,就由大一点的孩子去井边抬水回来。挑完水,还要喂家禽牲畜,到河边洗衣服。最后才是吃早餐,而后大人走出家门去做工,大一点的孩子们去上学。这时,老宅只剩下老人和没上学的小孩,安静了许多。
老宅有许多温暖的时刻,家家户户都很淳朴,有了困难,互相帮助。分田到户后,农忙的时候,劳动力少的家庭,会有邻居和亲戚帮忙。出门时,门可以不锁,也不关,常常是“夜不闭户”。老宅大院叔伯们家里养有狗,听到狗叫了,就是有陌生人来了,或者是来客人了。逢年过节,大院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做小吃,包米粽、制年糕、米糖饼之类,哪一家做好了,就叫大家来尝尝,或聚在一起制作,简直就像是一场小吃品尝会。逢年过节祭祀,常常约好集中行动,大家将熟鸡、熟食摆在一起,看看谁家的大,谈论着谁家的好吃。
老宅门前的鱼塘,除了有鱼,还有虾。晴天的晚上,鱼塘边少不了打着松油灯捉虾的人。灯光照到,只要不惊动,虾是不会跑的,小心翼翼地用网或泥箕就能将它捞上来,几个钟头下来,收获不少。或者用布包好喂鸡鸭用的糠,放在泥箕里,再放到塘里,不过五分钟,轻手轻脚地下塘里捞起来,也能捉到很多鱼虾。
我小学毕业后,离开家乡。水塘、果树,童年生活,逐渐成了记忆。
2000年,住在老宅的最后住户十五叔也搬了出来。自此,那里基本没有人来往。像村里许多人一样,生活好了盖了新居,旧房子就空下来,孤独地挺在原地。
书读得越多,离家就越远。我毕业后回到离家乡比较远的镇工作,然后又到了县城。
许多年后回到家乡,我还特意去看了水塘,塘里的水很少,塘边满是荒草,早已没有当年的生机。那两棵柿子树、梨树还在,却早已成老树,光秃的枝桠上还有几片残叶在风中摇摆,向人们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而塘边的老宅,因多年没人住,已是一片荒凉。院子里满是疯长的野草,原先打有的水井,井盖上长满了青苔,屋顶的瓦片在风雨中破裂变样,雨水滴到地上,形成一个个水窝,墙上也有不少雨水冲刷的痕迹。这么多年来空荡荡的老宅孤独地挺立着,任由岁月侵蚀。
这就是往昔热闹非凡的老宅,让我们童年快乐无比的老宅,如今饱受风雨侵蚀,剥落的墙壁爬满了岁月的痕迹。狭窄的窗户,长满青苔和杂草的灰瓦屋顶见证了多少快乐而美好的时光!
家乡里有老宅,老宅在家乡里,对老宅的情结,其实就是对家乡的情结。
岁月无情,时光飞逝。多年后我突然发觉,尽管我对故乡情浓,经常回老家,但仍是不可避免地对家乡有阵阵的陌生感。改革开放以来,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外面谋生了,平常的日子里很难见得到,过节的时候,也难得聚到一起,儿时的玩伴,多年难见一次。我回老家,他们在广东;他们回老家,我又在县城上班,加上来往少,儿时的那种情怀逐渐淡去。
我知道,我的记忆,就像是残垣断壁的老宅,怎么也找不全,找不到当年的影子了。
多少次睡梦中,依然是早些年在老宅生活的情景,梦见晚上和兄弟姐妹一溜儿坐在一起用木盘泡脚,梦见在老宅里呼朋唤友玩游戏……醒来后回想,老宅明明是拆除了啊。
老宅拆除后,我曾去那里看过,原先的大宅院已被夷为平地,搬不走的老木家具、水井、青砖地面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断砖和破旧的石台阶。曾几何时,这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如今只留下空荡荡的土地。我想,这应该是很多老宅的归宿,是经济发展所要走过的必然之路。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在故乡生长,在故乡嬉戏,在故乡留下故事,也在希望的期盼中离开故乡,走向外面的世界,重复或者开创前人没有走过的路。但无论如何,无论走多远,故乡永远是让人眷恋的地方。老宅拆除后,我想,肯定不会只是拆掉,故乡里有山有水,有岁月有故事,这里会打造成精品菜园或休闲去处,年轻一代家乡人会在这里快乐地生活,在这里寻找他们的诗与梦,这里也会为乡村振兴再展现老宅的另一种风采。
作者:梁海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