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秋天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造物主随手一挥,到处抒写着秋的色彩,秋的味道。天高云淡,洁白的云朵在湛蓝的天幕上游弋,仿佛农人信手晾晒在篱笆上、矮墙上,一团团一朵朵的棉花朵儿。秋分过后,秋老虎渐渐收敛了性子,变得耐心温和,那金灿灿的光芒,犹如田野上一穗穗沉甸甸的谷穗,耀亮了农人的眼眸。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枫林晚景,稻花香里,总会引发诗人满腔的豪迈情怀,他们挥动手中的一支笔,赋予秋天更高格局的审美,雍容而高贵,开阔而厚重,物华而殷实。金秋的神韵,不仅浓缩在诗人平仄的诗行里,画家饱蘸的笔墨里,也涂染在硕果累累的田野上,秋风送爽,丹桂飘香,玉兰凝实,空气里顿时氤氲了丰收的芬芳。
到秋收的时节了,阵阵秋风扫落片片黄叶,田野里金黄色的玉米、高粱、谷穗,还有稻子,羞涩地低垂着头,诱惑着收割机的轰鸣,为谷粒忙碌,为收获欢歌。八百里秦川,正是收秋忙,勤劳的农人欢快地撒了一地,收割机在田间地头穿梭忙碌,一粒粒金黄的玉米粒顺着大嘴般的槽道流进了袋子里,脱粒机旁边的粮食袋子,整齐划一地排成列阵。民以食为天,可以说这是史上最喜人的列阵。农人将一袋袋金灿灿的玉米扛到机动车上,“突突突”地开车一趟趟送回家,丰收的喜悦始终挂在他们的笑脸上,一如春花般绽开灿烂明媚。
我站在无垠的田野上,欣喜地凝望这一派丰收景象,儿时跟着母亲收秋的深刻记忆,逐渐定格成一幅幅画面,像电影镜头般在脑海中浮现。“九月里九重阳,收呀收秋忙,谷子呀那个糜子呀,铺呀么铺上了场……”母亲那时尚值壮年,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她喜欢一边劳作,一边哼唱信天游,仿佛嘹亮的歌唱可以为她驱散疲劳。当我记忆的触觉一旦探到了熟稔的故里,母亲甜美的歌声,立刻响彻故乡的山洼村庄,穿越岁月而来。
秋分时节,露水泠泠的早晨,我提了篮子跟着母亲去地里摘豇豆,母亲怕豇豆因触碰而爆裂,要趁露水的湿气摘回来。母亲一边摘着豇豆一边教我唱《秋收》,丰收的喜悦凝结在母亲的歌声里,传达给黄土高原的山山岭岭,一草一木。母亲担心我年幼容易困乏,常常要趁劳动间隙,到崖畔上给我摘一把红艳艳的酸枣,揣在兜里嚼谷,于是那酸酸甜甜的酸枣滋味,红艳艳地颤悠在乡村秋收季节的末梢,像一挂喜庆的鞭炮炸响山峁沟壑的沉寂。
秋收是我儿时一个难忘的场景,多少年之后,想到那种山野的恐惧和劳动的艰辛,依然感觉沉淀在心底那份刻骨铭心的酸涩,不堪回首。
由于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家里的重体力活都沉沉地积压到了母亲身上。当我长到八九岁时,已懂得替母亲分担一些家务了。那时夏收秋收都是由生产队集体收割,然后按劳力分配给每家每户。分夏粮还好说,在村中的麦场上,人多并不害怕。最令我和母亲发怵的便是分秋粮,很远的远山,有的地方距离村子大约有十几里山路,当我们背上硬邦邦的土豆或者玉米棒子时,走不多远,天便黑沉下来,一钩弯月斜挂在夜空,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一阵阵凄惨的秋鸟哀鸣声,吓得我头发梢子都竖起来了。母亲个子矮小,背上背着和她身材差不多高的一个直口袋,母亲的腰被压得弯弯的,像田野里被压弯的一穗沉甸甸的谷穗。我背上背着二三十斤重的一兜土豆,不小心一个趔趄摔倒了,母亲赶忙用后面的绳索将我提起来。
摸黑走了一程,母亲大概是听到了我的抽泣声,便哄我说回去给我烙鸡蛋饼。我清楚家里积攒的一篮子鸡蛋被母亲昨天在集市上卖光了,心想她拿什么给我做鸡蛋饼。母亲抬头望一眼月亮,给我讲嫦娥和后羿的故事,我听得入了迷,不再想鸡蛋饼的事,也不觉得那么疲累了,连土豆硌得后背生疼都给忘记了。我和母亲背上背着全家人的口粮,高一脚低一脚摸黑向村里走去,待我们终于听到村里鹊起熟悉的犬吠声,浑身已被汗水湿透了。
后来,我们全家终于进城团聚了。可是秋收的负累,并没有从母亲的肩头卸下来。此时,我们已经是一个七口之家了,父亲微薄的工资根本无法填饱我们的肚子。勤劳的母亲一刻也闲不住,便在城郊租种了人家闲置的山地。
春天时,母亲每天进山,种了糜子谷子,玉米黑豆,还有金灿灿盛开的向日葵。礼拜天,我会进山去给母亲送饭。庄稼地里呈现一派绿油油的生机,令母亲心情十分愉悦,快乐的信天游绕着城郊的山山峁峁飘荡。我听着母亲美妙的歌声,采摘了一捧鲜花,春天的美好和浪漫,让我和母亲暂时忘记了收秋的艰辛。我恍然看到母亲挥动镰刀,一镰又一镰,有节奏地收割下那期待已久的累累硕果,山野里,处处弥漫着诱人的玉米棒和谷子的清香,令人陶醉。
“突突突”,一阵机器欢快的轰鸣声,打断了我的回忆。眼前是一幅美丽繁盛的秋收画面,令人联想到梵高笔下的《收获景象》,一排排金黄的玉米秸秆纷纷倒下,悠闲的农人,满面含笑,怀抱收获的希望。
收秋,就是把春天放飞的一个个希望,双手捧回家。每一缕袅袅上升的炊烟,都牵系着庄户人家勤劳致富的美好向往;每一颗粮食,都裹着一颗亮晶晶的汗珠,折射出农耕时代朴素的光芒。
作者:任静